在二零一九年南溟出版基金的评选中,唯韬的《迷洲》有幸成为了被赞助的唯一一 部小说。基金评委们都认为该作生动地记叙了澳洲各阶层华人的众生相以及澳洲历史和 现实。小说的体裁和写作风格也打破常规,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当我收到评审样书时就 对书名“迷洲”感到好奇。待我仔细读完这本小说后,我觉得作者的确为读者设置了两 个谜:小说文体和表现形式之谜,以及人物塑造如何与写作目的有机结合之谜。如果读 者在读完这部小说后,能够解开这两个谜,也就可以走出作者所设置的文学迷宫,得到 美学上的享受。
我们先从小说开篇的引子看看,信息量之大,给人犹如当头一棒:
曙光来临的前夜,是颐露月的第六日。有波利尼西亚血统的守夜人坚信这一天所有 的游魂都会从远方归来……
又有:“Mourn for Phlebas(为菲力巴士默哀)。”神父低下了头。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是在向纪伯伦的《先知》以及 T.S.艾略特的《荒原》致敬。当然,这也为文本增添了几分神秘感。这种神秘随着线性现实主义叙事的展开在上卷逐 渐消散(除却第四十五章开头),却在下卷的首章再一次向我们扑面袭来:
当然也曾有墨丘利·菲力巴士(Mercury·Phlebas)这类试图在七海间自由航行的越 矩者,他死后大概就再也没有了。
这里是值得玩味的。回顾整部作品,我们可以说线性叙事整体上是为非线性叙事部 分进行铺垫。离开对当下现实生活的细节描写,就无法凸显出人物在未来蓦然回首时的 人生体悟。小说中一些诗词让人想起对现代美国诗坛影响极大的诗人威廉·卡洛斯·威 廉斯。他的诗歌风格和偏古典的 T.S.艾略特的气质格格不入,但当这些作品交错点缀在文 本中时,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我们能感到作者在融汇东西方传统和现代元素上的努力。大量的现代音乐歌词(如 Pink·Floyd 的作品)和贯穿儒、释、道、耶等文明的种种让人 目不暇接的典故,恰恰赋予这部作品一种后现代的多元气质,大大增添了可供解读的空间。我们还发现小说中使用了不少的外文词汇、中国各地方言、网络流行语以及明清白 话等。在文体上涵盖诗词、对联、短篇小说、杂文、寓言、论文、应用文、科幻文学等 等。使小说犹如一座语言的迷宫,令人叹为观止。现行版本的《迷洲》经过压缩修改也 有三十多万字,结构复杂,而且大量采用意识流手法,时空切换剧烈。小说上卷接近传 统小说,而下卷写法很有实验性。我认为《迷洲》的确是一部突破常规的作品,很难把 它归于现有的某种小说类型。
下面让我们来看看《迷洲》中的人物。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作者通过小说人 物的所见所闻折射出时代的变迁——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作者像一个摄影师, 在望远镜、放大镜和透视镜之间随意切换。看得出,作者不法古不修今,喜欢探索写作 的极限。在解读小说人物之“迷”之前,我们先要认清一点:“迷洲”就是笔者生活多 年的澳洲。作为文化的大杂烩,澳洲汇聚了来自全世界的移民,从某种程度上讲,澳洲 的问题就是世界的问题。显而易见,世界在走向未来的崎岖道路上普遍出现了某种“迷 惘”的情绪,多元文化原则遭到现实严峻的挑战。小说试图对部分当代澳洲人的“执迷” 和“迷茫”进行广角度描绘,远不局限于华人圈。书中人物较多,可以大致分为三组。第一组是 Simon Chink、爵爷和杨家人;第二组人物是“清”和教会诸人;第三组是“我” 和商圈诸人。除此之外,还有老道等背景各异难以归类的人物。全书的人物众多,但主 角无疑是“我”、Simon 和“清”。不过在具体的章节中,有时候并没有绝对的主配角 概念。
读者可能会发现,小说对文学经典中的人物进行了恶搞。比如 Simon Chink 是“西门 庆”的谐音,菁、萍、May(梅)就是“金、瓶、梅”,虚哥脱胎于花子虚,而爵爷则 来自《金瓶梅》中西门庆最与之相得、视为知己的应伯爵。除此之外,在小说后期出现 的阿 Q、小 D、王胡、小尼姑、杨二嫂和假洋鬼子则照搬了《阿 Q 正传》中的人物。我 们悲哀地发现,一百年过去了,未庄的这些人物竟然还活着。
我认为有必要指出:虽然《迷洲》的文字有时候接近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但是该作 品在旨趣上与古典小说是大相径庭的。作者认为,中文古典小说更多是在塑造和表现人 物的性情,这在农业时代是成立的。但随着世界的后现代化,个体之间的性格差异逐渐 被磨平,人的行为更多体现出趋同性,变得理性和功利。这样一来,由于人性的蜕变和 美好事物的减少,传统文学所能描写的对象受到了很大限制,所以当下文学应该着重表 现人物的思想和信仰层面。另一方面,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世界变得日益复杂,作家在 写作的时候,也就经常需要提供大量的背景信息,帮助读者理解他所处的环境。具体来 讲,这部小说探讨了大量尖锐的国学和宗教问题。虽然这对深入了解东西方文明来说是 必不可少的,但是也在客观上增加了《迷洲》的阅读难度。的确,这是一部创作思想成 “迷”的作品。许多问题作者也不可能做过多的展开,他只是真心希望不同读者能找到 不同趣味。
作者坦言,《迷洲》的诞生纯属偶然,可谓临时起意,但却越写越长,如滔滔江水 一般奔流不息。写这本书花费了作者太多的精力,牺牲了人生中非常多的东西,对他来 讲是沉重的负担。可以说,《迷洲》是一个站在未来反思当下的警世寓言,东西方文明 的冲突是这部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作者认为,灾难性的未来或许才刚刚开幕,如果很 多问题得不到应有的解决,那么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将有可能成为现实。想来作者内心有 些纠结。一方面,他感觉到他已写出了一部重要的作品,希望能产生应有的影响;另一 方面,他又承认这部作品内容芜杂,难以理解消化,而且有些思考太过沉重,对读者并 不友好。作者不敢在这个时代对这部作品有太多的奢望,只恳求读者务必看完再下结论。由于这部小说的复杂性,断章取义绝不可取。他也希望读者不要受小说有质感的笔触影 响,把该书当做纪实读物对号入座。
一部长篇小说如果缺乏历史感和哲学思考,便难以达到一定深度。让我们欣慰的是, 这两者《迷洲》都不缺。也许很多人会琢磨:这个创造《迷洲》的人自身是否就是一个 “迷洲”?许多人更会掩卷沉思:今天这个世界,是否正是一片让人迷失的“迷洲”?
(公元二零一九年十月十六日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