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8 | 这一代香港人也是看李小龙精武门长大的呢

2019年12月14日 新阿德莱德




唯韬的小说《迷洲/The Lost Continent》正在微信公众号独家发布连载中(每周四、六更新)。该作生动地记叙了澳洲各阶层华人的众生相以及澳洲历史和现实。



第八章 初见Paul

 
一.


干了几周老板娘似乎觉得Simon 是可造之材,便教他在给唐人街超市送货时候,把一些坏洋葱混在装二十公斤好洋葱的袋子里。超市老板是老移民,对Simon 还算和善。偶尔打赏两支烟,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待遇了。

所以Simon 有时会趁老板娘不注意把坏洋葱捡出来,久而久之超市老板察觉他送的货和阿宏不同,闲聊时问他来澳洲多久了。他老实回答有那么两年了。又问他工资多少,Simon 说每小时八块大洋。那人抖抖烟灰,说爷在这里三十多年了,铁打的唐人街流水的人,只有这个工资水平几乎屹立不倒。又问,“那个做药剂师的母夜叉没少欺负你吧。”

“谁啊?”Simon 迷惑地看着老钟。老钟头也没抬: “就是你老板娘啊。”

“啊,她不是什么教授么……”

“教授需要到这种菜市做小个体户移民?”老钟笑了,吐了一口烟向他摆手:“快回去吧,晚了可又要挨骂了。”

下班后,Simon 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张支票,这是四周前的工资。新近两周的工资还扣押着。老板娘玩了个花样,报税时把员工两小时的工时压缩成一小时来上报税务局。于是原本的一周20 小时工作时薪8 元,就成了一周10 小时工作每小时16 元。据说这样便算是遵纪守法。Simon 心中木然,出门时在拐角处胡乱卖了几盒打折快餐带回去。原价八块,打折价五块, 这可是穷人的福利啊,他想着想着,心情又好转了一些。



二.

不一会儿,Simon 就从菜市场走到了公交车站,四周旷阔,长长的椅子上斜睡着一具黑乎乎的躯体。

他原以为是个流浪汉,心想如此不和谐的事物,我大天朝必不容之。待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中年妇人。穿戴尚算齐整,手足却肮脏不堪。干瘪的酒囊叼在嘴里,稀烂的纸壳包装散了一地,依稀可辨是Golden Oak(金橡树,一种廉价酒)。很明显酒囊是从纸桶中拽出的,容积足有四升之多。

妇人看到Simon 模糊的影子过来,用含糊不清的英语问道:“几……几点了?”

他看了看手机,正是午后五点半。妇人一听,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末……末班车过了没?”

“不知道。”Simon 尴尬地笑笑,毕竟也只是刚到此地。

女人哼唧两声,开始一个人嘟哝夹杂浓厚土著口音的英语。Simon 很少接触澳洲土著,自然听不太懂。几分钟后他感觉有些无聊,便主动开口了:

“你家住哪儿?”

"黑森林。”

森林里能住人么,Simon 非常惊讶。

“能给我点零钱么?”妇人很自然地问道。

Simon 忽然想起刚来澳洲时候,语言班老师讲过一句话:“在这里,如果有人向你讨钱,不要给,因为政府会管这些人的。”

但是他还是摸了摸口袋——没有零钱,只有那张皱巴巴的支票。

他又想起一句老话,如果有人找你要钱,你就给他一点食物。五元一盒的快餐,他足足买了六盒,打算冻在冰箱里一天一餐。Simon 送了她一盒,妇人道了声谢谢,说他是个好人,滔滔不绝:

“我属于Stolen Generation(被偷走的一代)(1),亲人还住在黑森林,我老公可是白人。”她似乎有一种得意。

“你的父母呢?”Simon 问,很有一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味道。

“都不在了。这里很多人不好,但是养我长大的父母都很好,他们会上天堂。”她似乎聊兴十足,问一句答两句,眼睛眨得飞快。

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妇人摇摇晃晃地上车。酒囊就快见底,但也舍不得丢掉。



三.

车上几乎座无虚席,看到妇人走过来,人们都"礼貌"地往窗户靠了一点。Simon 和她在后排好不容易找到一前一后两个位置落座。当车缓缓驰过市区时,妇人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草坪。Simon 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好像是一群人在分发什么东西。妇人解释说,这些发东西的白人来自一个民间组织,正在给本地土著人提供睡袋。这样土著们就可以在露宿野外时舒服点。

Simon 知道很多土著人还是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妇人又絮叨起丈夫来。这是随遇而安的一家子,身处困窘之中,没有强烈的生存欲望去改变,但也不会轻易死去。

又过了一两站,妇人醉醺醺道声感谢。把Simon 送的食物拿在手里摇了摇,下车时顺势咽下了最后一滴酒。

坐在Simon 后排的是一个香港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听二人谈话就不停摇头。看到Simon 送食物的时候,摇得更加猛烈了。妇人下车了,老头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声音就如决堤之水漫灌Simon 的耳朵:

“你知道,这些土著就是化外之人,不讲法律和规则(no rule no law)。政府要他们守规则,要建房子让他们去住,要教化他们,说是给他们福利,对他们好……但他们不领情。有人说这是不开化,但是这又怎么样(so what),这才叫自由。不管怎么说,你能给他们食物,我就佩服你,因为我做不到……”

Simon 忽然想起他见过几次土著人在公交车上大声抱怨自己是“被偷走的一代人”的事,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司机往往把他们视为闹事者,直接打电话叫警察带他们下车。

“你从中国哪里来,告诉我……三河省?嗯,好得很啊,国家现在正在拼命投资发展带动这里的经济。你学什么的?工程?嗯,不错啊,学好了以后就回去,告诉你,这边的白人只认为他们重要,其他人都不是人。你做出什么成果,他们直接拿走,不会有丝毫愧疚。我和他们打了四十年交道,很了解他们……”老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前排一个本地女人面红耳赤,提前下了车。Simon 一直很抗拒那尖利刺耳的港式英语,但这声音却有一种在脑海生根的魔力。

不知不觉地,公交车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司机终于也觉得来者不善,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郁闷和怒火走过来。他并不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神问老头是不是还想再坐一圈巴士。两人四目相对,老头用右脚重重跺了车子两下表示抗议。司机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继续开车。老头骄傲地对Simon 说,看到没,在澳洲就要这样做人。

Simon 这时突然想起那个在栈桥上舞动甩棍,虎虎生风的爵爷,这个模糊的背影愈发地高大起来,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电影里的华英雄,是的,他就是中华英雄。

那么这位奇怪的老先生呢?这一代香港人也是看李小龙精武门长大的呢。



四.

终于,老头下了车。Simon 早已坐得晕头转向,竟然稀里糊涂地跟着一起下了。这时他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位不修边幅的老者,他的灯芯绒外套和长裤上都有显见的破洞,运动鞋也饱经风霜。这和他英资公司老职员的身份并不相容,或许是一种刻意的低调,又或许是一种自我的弃绝。

老头年轻时候是个技术员,活到老学到老,如今又迷上无人机。得知Simon 是学工程的学生后,便问他能否协助解决一个技术问题。Simon 听得云里雾里,只得给清拨了一个电话。这学霸高中时代就经常一个人在广场上度过周天早晨——时而拨弄遥控飞机,时而看着天空发呆。来到澳洲后,已经是学校无人机协会的一员虎将。刚好下车的地方离学校不很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在协会见到了清。后者正和一个白人极客讨论技术问题。极客名唤Paul,见过几面也算熟络。桌上总有两三本《圣经》。面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Paul 表现出最大限度的耐心。老头足足问了两个钟头的问题,直到清和Simon 都听得烦了才作罢。在这个国度,遇到一个愿意花时间听老头用破英语絮叨不休的本地人多半是前世积德。可老头却固执地说:“我了解这些白人,这个Paul 一定是有兴趣和我讨论技术问题的,因为如果这些白人不想讨论的话,会直截了当地表示厌烦。” 清听着感觉不可理喻。老头还说什么Paul 和别的白人不太一样,是个好人,所以只适合待学校里之类。不管怎样老头对今天的收获还是满意的,他邀请几人去唐人街吃饭。

到了餐厅老头问他们要酒吗?几人都拒绝了。老头用怀疑的眼神问真的一点也不要?喝一点不算酒驾的,但几人还是谢绝。老头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在他看来,澳洲人不喝酒实在不太正常。点菜时候老头点了牛腩煲和北京鸭,清点了个素菜,Simon点了个咸鱼雪菜汤。老头便用教诲的语气对他讲中文:“你不懂西方文化,咸鱼是不新鲜的东西,鬼佬不会喜欢。”挥手让服务员换掉,又吩咐多拿几双筷子和盘子分餐。Simon尴尬得冷汗直冒,Paul 有些不明就里。

不久菜端了上来,Paul 双手紧握,开始饭前祷告。清跟他混久了,也念念有词。Simon摸不着头脑,见清这样,也跟着有样学样。只有老头一个人皱起了眉头。吃了一会儿,Paul 问老头对上帝的看法。老头表示自己作为港英政府治下的一代,很早就读过《旧约》和《新约》。很多同学去了美国,发现连学校牧师也不信。如果真有上帝,哪来那么多苦难,天主教和新教都自称是上帝的使徒,大打三十年战争(2),到底谁是正统。Paul一时语塞,气氛变得很凝重。直到清大赞北京鸭鲜香化渣,才打破僵局。Simon 不由赞叹起老祖宗的智慧:搁置争议,共同吃喝,和谐之道也。西方人的榆木脑袋不会理解春节的意义,为什么一帮人成天就吃吃喝喝。中国人的聪明头脑也难以理解为什么西方人和中东人历史上总是因为教义你死我活。

饭桌上,Paul 说他很少来中国城,不理解这两年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中餐馆。老头说这些人大都是前些年做163 签证(一种小额投资移民签证)来移民的,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洗钱。又扯到比尔盖茨,老头一脸不屑,说不过是靠剽窃他人创意起家。饭很快吃完,Paul 非常感谢,要开车送他回家。老头起先推辞,后来见Paul 先生有诚意便答应了。Paul 先生心想这是上帝给他传教的机会,又说起宗教问题。老头便改口道:“家实在太远,把我丢在市区的赌场就行。”Paul 道:“家的远近无所谓。”老头回道:“我睡得晚,一般不出手赌博,只是喜欢看着赌场人来人往而已。”Paul 问了住处,还是好说歹说把他送了回去。大概是因为祷告的事,老头非常失望,下车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Simon,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Paul 心中不由得也有些惘然。送剩下二人回家时候问他们对上帝有没有兴趣。见Paul 先生甚为恳切,Simon 不好拒绝,敷衍说有。Paul 大喜,说有空可以来找他,Simon 便将信将疑地记下了他的电话和地址。


注:(1)“被偷走的一代”是20 世纪初“白澳政策”的牺牲品。当时澳大利亚政府为了对土著实施同化政策,于1910 年通过一项政策,以改善土著儿童生活为由,规定当局可以随意从土著家庭带走混血土著儿童,把他们集中在保育所等处,接受白人文化教育。他们稍大一点时则被送到女童和男童收养营;还有一部分肤色较浅的孩子被送到白人家中收养。


(2)“三十年战争”指17 世纪以后,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德意志皇权日益衰微,各邦诸侯割据称雄。信奉新教(路德教、加尔文教)的诸侯和信奉旧教(天主教)的诸侯在宗教纠纷掩饰下争夺地盘和反对皇帝专权,并分别组成“新教联盟(1608 年)”和“天主教联盟(1609 年)”。


《迷洲》已连载章节



迷洲No.0 | 今天这个世界,是否正是一片让人迷失的“迷洲”?


迷洲No.1 | 小日子过得很潇洒嘛


迷洲No.2 | 做一只聪明的猴子,永远别走极端


迷洲No.3 | 最快乐的日子总是伴随着悲伤和离别


迷洲No.4 | 从记忆弹回现实,如被子弹击中一般瘫软无力


迷洲No.5 | 最好的那一批孩子,家世相近,才华相若


迷洲No.6 | 看你这样子,在家从来不干活的吧


迷洲No.7 | 这里又被称为PR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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