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屏幕上的程序运行了很久很久。清揉揉眼，挤挤泪，一个侧影正从面前的一片黑白 彩花中还原。他吓了一跳，再这样下去视网膜就要脱落了。自从老 K 成了导师后，会议 比过去密了，要求也比过去多了。旧的程序虽说没被全盘否定，但是必须用冷峻简素的 代码风格重写，对计算精度的锱铢必较逐渐侵蚀着他的热情。老 K 的邮件就像二战时候 鬼子的气球炸弹（1），可以随机降落在奇异的时空。哪怕是深夜子时浴室洗澡，脱下的 裤子里也会传来手机的振动声，透过水帘击中耳蜗，他就知道别想睡觉了。任务就像鞭 子一样抽打着他这个不停歇的陀螺，打了左脸打右脸。忍吧，有什么法子呢？这不是走 向天国的不二法门么？啊啊，不在受虐中得救，就在受虐中灭亡。

许久，清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脸——是 Paul 先生。他很亲切地问清怎么样了。清心中 的一缕黑暗顿时烟消云散，回到固有的本性上去了。他本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哪怕 只有片刻的慰藉。Paul 又问他，昨天晚上你走的时候，还有谁在这里？

清想了想，新加坡学生在的，本地学生也在的……对了，还有强。

“你觉得强这个人怎么样？”

“额……是个还好相处的人吧，技术上也很靠谱。”

 “我其实是说……”Paul 踱了几步，“你觉得他人品如何？” 

“这个……”清的头 45 度仰起，笔在指尖转了几圈，“我也不是太好说吧，毕竟也 就在实验室见到他。” 

Paul 深吸了一口气，上嘴唇撅起，眼睛眯着，好一会儿才吐了出来。空气里还有电焊锡的味道。

“这一切或许本是我的错。”Paul 欲言又止。“昨天我放在这里的 USB 盘好像被人 动过。”

清一瞬间明白了，恰好这时候程序结果也出来了。桌上示波器屏幕跳出可喜的线条， 但他只是余光瞟了一眼。

“不用担心，你不需要回答。”Paul 的话让他一时心如潮涌。

他最终选择了低头，Paul 笑了笑离开了。

清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候只有自己这间实验室亮着灯。他才意识到今 天是公共假期，只有真正的工作狂才会来干活，但是工作狂往往是没有自知之明的。

饿了，他去学校外面不远处的 Hungry Jacks（2）买点垃圾食品填肚子。店门外传单 扔得满地都是，纵然万人践踏，光照之下依然是血红一片。他吓了一跳，俯身一看，画 面上一把血淋淋的菜刀还在滴血，抓住菜刀的人凶残地笑着，手上提着几个骷髅：一个 刻着工作，一个刻着投资，还有……这人赫然是灰狗，只是在这里不叫灰狗，叫 Mr Cut （“砍”先生）。下方是几排红字，大意就是这家伙为了减少政府开支把工作大量地“cut （砍）”了，特别是政府工作。投资环境恶化了，福利削减了，还反对同性恋，反对大 麻合法化，反对难民穆斯林，简直就是对人权自由的背叛！都 21 世纪了还要和宗主国恋 恋不舍——十足的保皇党老古董！

关于保皇和共和制度的争斗，清想起了本地华人报纸上一首拙劣的诗，改自杜牧的 《登乐游原》。

土澳改制 

澹澹长空孤鹰没 

百载销沉向此中 

看取大英何事业 

澳洲桉树曳霜风 

Luke 最近似乎经常在教会念叨些什么“大英帝国在崩溃中！”这其实不该是个问题， 只要看看街头日益增长的乞丐就清楚了。日不落的太阳固然早已落下，但眼下女王不灭， 共和派也不好动手独立。不过澳洲独立与否，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不过是能否在女王生日 多休假一天的问题。

吃完东西清又走到了 Woolies 超市买果汁，顺便看看那个收银员小妹妹。却发现收 银员已经换成了清一色的大妈，自助结账机又多了一排。他懊悔自己为什么好久不来买 东西。那些花儿啊……她还会回来上班么？难道她的头也被 Mr Cut 提在手上？

二．

临江仙 最后的风流（3） 

舞姬欢歌行灯绿 

春琴莺语流觞 

古都雪国岂它乡 

哥儿斗酒 

醉步夜来香 

曲终少爷行岔路 

罗生门下彷徨 

乱风舞舞舞斜阳 

集旋万叶 

雨月四三郎 

在日本的风流日子很快也要结束了，我开始尝试联系包租婆谈离婚的正事，但是她 不理睬。大概是想让老子跪着认错自辱，挂一个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在胸前，像狗一样地 改过自新，但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闲来翻翻英文网站，头条就是耸人听闻的标题《当心！中国学生都是间谍！》。顿 时火冒三丈：妈的个巴子，留学生要是不来看你们怎么活，脑子被驴踢了是不？韩彪下 个月和他亲戚还会过来考察，这样的投资环境还要老子生意怎么做！

三．

爵爷几天前坐飞机到了天朝，通知 Simon 也不必天天去上班了。至于学校项目那边 么，有清在 Simon 跟着混混就行了。清这种完美主义的共产主义战士，写代码都是恨不 得同时把全组的写完，否则就会觉得不够靠谱。学校的课么，最后一学年还是容易的。Simon 看看日历，后天是 May 做完手术的日子，筹备了好久了，得去看看。

这天晚上月亮被云捂得严严实实的，偶尔露出洁辉的白臂儿。Simon 七拐八弯总算 摸到了儿童医院。这里没有国内病房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忙碌的护士车，反倒像是老年干部病房。桌上的意见簿末项居然写着“fxxking cat food（医院食物是特么的猫粮）.” 资本主义的青少年就是这样狂拽。

J 坐在病床边向 Simon 招手，说自己被屠宰场录用了。Simon 想，这到底是上帝的作 为，还是清的作为呢？很有趣。对于 Paul 来说当然荣耀归于主，但是 Simon 心中一片茫 然。

May 两眼放光看着 Simon，J 很知趣地走了。

Simon 拿出一点铂金首饰，当然是淘宝买的。May 摊开手，Simon 炫耀地晃了两下， 点到她手心里。

是的，Simon 又发了一笔小财，菩提子忽悠住了不少人。小 D 这个无产阶级战斗力 非常强悍。一天跑三五个地方，三天跑完全城主要市场，一周就把样品分发给若干摊主 招蜂引蝶。据说围观的人络绎不绝，都问这是什么东东，一串就要三百大洋。店主当然 故作高深地说这可是佛祖圆寂那地儿的菩提树上结出的果子，不然叫什么佛螺菩提。人 群满脸狐疑，如潮水一样退去又涨来——既然百度百科查不到这玩意儿，其他城市又已 经炒作起来了，价格还抬得节节高，都觉得自己不会是接最后一棒的傻瓜，只会是浑水 摸鱼的赢家。中国人永远有一种特殊的自信心，和教育程度无关，那是天朝股市长盛不 衰的奥妙所在。

May 的纤手还和过去一样柔软瘦削，他第一次捏住，感觉就像白狗的爪子。

“你这么瘦，怎么可以。”这个场景 Simon 反复排练了很多次，还是杨骥锡教他的。

May 的手就老实放在他的手里。

Simon 又问能看看你的伤口吗？May 摇摇头，“没有伤口，只有一根输液管子罢了。” 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是 Simon 看到她静脉上的针头足足有两寸长，被密密实实的胶布固 定结实，把手臂都顶得鼓起。

不久护士送来食物，大块鸡胸肉平实而温暖。

Simon 用叉子叉着一块边喂边说：“你 会长胖一点的。”

“不，我不会，但是我希望如此。”

“为什么？”

“我不能消化脂肪，吃东西都要打针，你看到那个盒子了吗？” 铅灰色的方盒子，汪着几剂没有生命力的注射药水。

“护士过两个小时才会来。”她说。

于是他吻着她，唇上美妙纹路是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通向温泉，朝晖，丛林，红 霞，溪流，瀑布，鸟啭，极光。

注：（1）气球炸弹是日本在二战时期使用的一种武器，为气象学家荒川秀俊于 1942 年设计。会随机降落。

（2）英文意思为饥饿的杰克，本是美国汉堡王的分店，但由于名字被注册了， 不得不改叫这个名字。

（3）该临江仙为张泌体，嵌入《舞姬》《歌行灯》《春琴抄》《古都》《雪国》 《哥儿》《夜来香》《少爷》《岔路》《罗生门》《舞舞舞》《斜阳》《万叶集》《雨 月物语》《三四郎》等日文著作。

《迷洲》小说连载部分到此结束，读者可购买印刷版。再次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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