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13 | 现在年纪大了，很难爱上别人,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唯韬的小说《迷洲/The Lost Continent》正在微信公众号授权发布连载中（每周四、六更新）。该作生动地记叙了澳洲各阶层华人的众生相以及澳洲历史和现实。小说体裁和写作风格打破常规，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第十三章福利懒汉

一.

接下来的一些天都波澜不惊，工作终归有惊无险。Simon 便去屠夫的肉店（Butcher’s shop）认真选了几块 T-Bone（T 形牛扒）犒劳下自己。说起来，他的厨艺全拜二勇所赐，这家伙喜欢鼓捣一些黑暗料理，比如草莓炒蛋，仰望星空派（1），豆沙拌芹菜……Simon 有样学样。眼看煎牛扒就要大功告成，一旁刚起床的 J 闻到焦味也抓起一大把薯条和香肠扔进黑油槽，插电炸之，正式开始简单粗暴的一天：烧烤——看电视——晚餐——遛狗——飙车——睡觉，人生好不快哉。

Simon 对此极是羡慕。人言澳洲广大，偏安一隅，百载经营，数代民主。今上英明神武，宅心仁厚，先帝学贯东西（2），怀柔远人（3）。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经济廿年景气，世间罕有其匹。依孟夫子所见，岂非圣人垂拱而治，王道大成耶？无怪乎 J 这厮骨强志弱，腹实心虚。每周领取 250 澳币的政府失业补助，安分守己，不犯官刑。出国前 Simon 老娘一面听着小苹果扭着广场舞，一面千叮万嘱：“家里培养你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你能不长点孝心，早点搞个绿卡，把我们接过去享受享受？” 年岁渐长，Simon 越来越明白肩上重担。他本也胸无大志，只求移民混福利，让政府赏碗饭吃，向奉旨乞讨的苏乞儿同志学习。

他也顺带想起了 May，这个姑娘似乎不管吃多少甜食，总是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而这世上有的人一吃就丰腴，减也减不下去。他感慨上帝对她的厚爱，也平添几分怜惜：何不邀她品尝自己的烹饪杰作？一时头脑发热便放下锅铲，向 May 的闺房咚咚走去。就在踏过门线的一瞬间，他意识到失礼。还来不及从满是小动物的地毯上撤回来，她就转过头，左手拨弄着微枯的金发。

“何事？”声音很轻。虽说有些诧异，但是脸上挂着标致的微笑，粉黛不施，依然百媚生。纤细的右手半握着泰勒斯威夫特（4）的同名个人香水，花果味溢满全屋。有时 Simon 总会无意识地从她的门口经过，甚至是徘徊，门缝里渗透出的一点点气息让他留恋。这印象格外深刻，过去不知这香味来自何处，也曾想过敲门，但是……

眼下 Simon 结结巴巴地说：“我刚煎了牛扒，你愿意来尝尝吗？”心中忐忑不已，没想到 May 很爽快地点头，只是让他稍微等一下。Simon 左思右想，又多加了一些胡椒。很快两人对坐小方桌开始用膳。或许是餐刀太钝，Simon 半天都难以下口，无奈之下只得取来利刃将牛扒暴力肢解，用筷子一块块吃力地捻起来，优雅全无。May 却看得十分出神，她说多年前在中餐馆用膳时，侍者奉来几条细竹棍。她欣然试用，父亲却不愉快地讲，我们可不是亚洲人，怎么能用这个。

Simon 很好奇地问， “你爹后来怎么不和你们一起住了？”

May 很平静地说， “父亲和母亲过去是 de facto（事实同居）关系。”

Simon 的表情有些茫然，他没听过这个词。

May 伸伸懒腰，她事实上只切了一小块牛肉略微品尝，诧异中带点惊喜。这给了Simon 极大的信心。几天前和 J 在厨房里谈论工作时，May 看着他顽皮地眨眼睛，问能拿他切好放在桌上的西瓜吗。 “当然能！”Simon 说。于是她飞快地拿走吃掉，又悄悄看他两眼，就像担心他会反悔一样。这仿佛是 Simon 无聊时和大白狗的某种游戏：他握住大狗的爪子，后者眼神狡黠，会趁他松懈的间隙把爪子抽走，再抓住，再抽走，如此往复……

吃完后，May 拿出手机，指着一张中学生的二人合影故意问 Simon：“他长得怎么样？”

“不错，你们很搭，他是谁？”

Simon 反问，话出口却有一种莫名的空落。他侧头看着走廊边上的镜子，镜子也看着他。

May 抬起头斜向上望去，微红脸咯咯笑了出声，这是她初二的同班同学。在 Simon 的印象中，May 是不需要上课的，每天都在家坐着，摆弄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看着窗前树上的花儿，年复一年，纷纷开且落。

“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过某某，现在年纪大了，很难爱上别人。”话说得一声三叹，自从认识菁以后，他自我感觉越来越深沉和文艺了。整个房间里只有二人，声音回荡着。水槽里滴水微微，伴着泡沫的光亮。May 问 Simon 收到过什么礼物，Simon 一时语塞。即使搜肠刮肚，想起的也大都是实用的衣物一类，还是母亲塞给他的。May 漫不经心地说，她的香水可是前男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Simon 鼓起勇气说我如果过年回国，兴许能发掘一些有趣的物事给你呢。她手儿不自觉开心地一开一合。

二.

就在这时，忽然从后院传来一阵兴奋的狗吠声。有人来了！May 条件反射地跳着去开门，原来是 Paul。真奇怪，Simon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是晚上七点一刻。心想这个怪人现在应该一个人在实验室测试电路才对的。不过无论如何，能帮自己找到这家住宿，他打心底还是感激的。一阵寒暄过后，Paul 问 May 的母亲和哥哥现在何处，May 便赶紧打电话催他们回来。Paul 又对 May 解释说教会活动结束后，陪一个新来的朋友耽误了点时间，所以来晚了些。

May 点点头，Simon 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周日。做工日久，他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樱桃园可没有加班费，要周六周日做甚。就连做梦也是厂房里机器的轰鸣声和碰撞的金铁声，即便偶尔忆起那条鼻上有凹痕的狗，正欢喜着，也在老板的叫骂声中惊醒。彼时窗外的沙叶落花声聒噪不已，流浪的风在天地间无家可归，他总是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到墙壁那里，听 May 午夜缥缈的歌声，像海妖塞壬（5）那样把他重新导入幻境。

Paul 又问 May 从医院回来后还好吗，May 没有回答。Simon 恍然大悟，怪不得看她这么虚弱，敢情是大病初愈，不由又增添了一份怜惜。Paul 转过头问 Simon 工作的状况， Simon 大发牢骚，表示想休息几天。Paul 便问他下周天能请到假跟他去教会吗，Simon 摇摇头说应该不可能。Paul 明显有些失望，问 Simon 之前去过教会否，Simon 便老实点点头。事实上他的确跟阿色去过一次，可是牧师说话如同和尚念经，他的英文完全跟不上，还没琢磨出上句，下句就已经过去。好在有几个美女，不枉到此一游。那时候他深切同意阿色对教会这帮人的评价： “好人倒是好人，做 friend（朋友）可以，做 brother （兄弟）就算了。” “既然上帝爱我，那为啥他不让我睡懒觉，还要我早起去朝拜他？”

待到所有人都回到家，Paul 对着墙上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开始追忆 May 刚刚过世的外祖母，所有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Paul 对他们说，老人家是教会忠实的信徒，平生行得端正，一定能上天堂得享永福，也希望你们以后能常来教会看看。听得母亲呆滞的眼神也活泛了几下，但随即又长久地暗淡下去。Paul 见状也不好再说下去，便开始对 Simon 布起道来，说的无外乎是神的荣耀和呼召一类老生常谈。Simon 只是一直看着他傻傻点头——这纯粹是出于一种尊师重教的习惯：作为万年后进生，打小他就被各路前辈教导来教导去，于是逐渐明白点头和嗯啊的好处。世人大都有说教的欲望，所在乎者不过是听者点头哈腰而已。至于这种说教本身是否有用，听者听进多少，倒在其次。所以依 Simon 之见，一旦做出谦恭的姿态，这些老家伙总不至于唧唧歪歪太久，还会带着吸鸦片烟的惬意扬长而去。从小母亲也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他：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一切伟光正的东西，都是扯淡。你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可一定要记住了，免得日后为人所骗。”

谁知道 Paul 对 Simon 的点头当了真，以为他对教会真的很有兴趣，要和他约定时间。擦，鬼佬就是鬼佬，哪里懂得博大精深的东方说话艺术。Simon 本是个不太会拒绝的人，更何况欠着 Paul 的人情。不去似乎是不给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定了个日期，是一个月后的某日。鬼佬做事大都一板一眼，大半年后的日程都能提前排好，索然无味的生活啊，不服不行。晚上睡在床上，Simon 又想到继父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来：借着来教会，以后岂不是多了一些和 May 交往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整个儿精神一振，双腿猛地一踢。只听砰的一声，痛得哇哇乱叫。唉哟，腿是肉长的，床头是铁打的。

注：（1）英国传统黑暗料理的一种。

（2）澳洲前总理陆克文是中国通。

（3）陆克文时代对难民的福利政策比对本国公民好得多。

（4）泰勒·艾莉森·斯威夫特（英语：Taylor Alison Swift，1989 年 12 月 13 日－），美国著名创作歌手。作为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歌手之一，她以创作叙述个人生活的歌曲而闻名。

（5）塞壬在希腊神话中是人面鱼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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