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11 | “滚吧，没活儿给你干了”,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唯韬的小说《迷洲/The Lost Continent》正在微信公众号授权发布连载中（每周四、六更新）。该作生动地记叙了澳洲各阶层华人的众生相以及澳洲历史和现实。

十一章难兄难弟

一.

乡间夜晚是静谧的，除了偶尔有猫头鹰的夜啼，和让 Simon 心惊的野狗嚎，便是蛐蛐的奏鸣曲。午夜的十二点，他刚从春梦中醒来，沉沉地又要进入梦乡。忽然，一个大白点冲开了他虚掩的房门，步态轻盈地走来，跳到他的床上。也不扑腾，只是简单睡在被盖的一边，像褥子一样暖和。

早晨五点他迷迷糊糊被闹钟叫醒，听到屋里乱作一团，原来是女孩和 J 在四处找寻白狗。小姑娘的声音紧张得快哭了出来，“一定是昨天你打它，它就从栅栏上面跳出去了！现在再也找不回来了！”J 也非常懊丧，未曾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他重重地跺了几下脚。这下把 Simon 吓醒了，他连忙穿衣跳下床，抱起熟睡的狗狗，打开了房门。两兄妹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May 仔细地打量了 Simon，这个男孩是少数和她差不多羸弱的人，嘴唇上几根杂毛粘在小圆脸上，和青春痘夹杂，显得有些滑稽。她不由得笑了起来，Simon 也看着她，一张英伦风味尖俏的小脸，脸色苍白，嘴角有些倔强地上扬。浅粉色的嘴唇，就像新采的半熟樱桃。身材扁平，眼光柔媚，偶尔如刀，令人既怜又畏。她等不及接过 Simon 手中的狗，亲吻连连。秦奋的车此时已经静候门外，开到厂里刚好六点。在打考勤的肥婆面前，工人早排好了长长的队。Simon 看到那些个干了几年的中国人便主动打招呼。那些人叉着腰，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似乎觉得 Simon 想从他们身上套出什么秘密。

不久 Simon 就上高台像往常一样干着枯燥的工作，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大概是老板觉得他手脚够麻利，把对面那个阿富汗哥们支到别的地方了吧。头脑晕晕沉沉的，他又想起了女神菁，她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停滞十年自己也追不上她的。但是如果赚到了钱，能给她寄一些礼物的话，情况会不会有变化呢？他赶快删除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又想到了 May。她的表情就像幼时邻家的女孩，跟着自己跑来跑去捉蝴蝶…… 对了还有那个几乎从来不来上课的美女同学吴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梦游了起来，手就像弹着钢琴一样。

突然，下边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机器的轰鸣声停息了。老板怒气冲冲地冲了上来，光着膀子打开水槽的盖子，不一会儿功夫就捞出一根细小的铁钩子——这便是机器被卡住的罪魁祸首。在 Simon 面前晃了几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大骂一声 shit（操），Simon 看到这一幕早就吓傻了，老板如同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他抓出了厂房。

“Finished，off you go，no work for you（滚吧，没活给你干了）。”Simon 听得鼻子发酸，整个人都快要瘫软在地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想入非非，为什么不能老实点，为什么，不能平息内心的躁动。

二.

Simon 只想找个地方狗趴着——他不可能走回家。秦奋离下班也还早，这才早晨 6 点，虽说从小到大难有几天舒心日子，但如此绝望还是头一遭。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是他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就这样过了大半个小时，忽然远处走来了几个人影，很友好地问 Simon 是什么情况，Simon 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领头的哼了一声: 雷蒙德（樱桃园老板名字）这条狗，我们在烈日下采摘樱桃，干一天累死累活，也就七八十块……如今就因为我们不小心在樱桃袋中掉了几块石头和一两个钩子，他就叫我们滚蛋。

Simon 这下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滚出来的，但是他却面无表情。同为天涯沦落人，他问他们既然工作如此，当初何必来这里干活。几个人叹口气，说还不是因为同乡阿里，这家伙做了管工，本以为会给我们安排点好差事，谁想到是这样的活。言毕都沉默了，不一会儿这七嘴八舌的七八个人七手八脚地挤上了一辆破车，嗡嗡嗡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Simon 看着车辙一片茫然地醒悟到“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就是个冷笑话。算了，就这样一个人走几小时回家，死了就死了吧。

然而奇迹似乎出现了。

一辆面包车停在了他的身旁，一个本地老头从后备箱取出手推车。看到这张亚洲面孔，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住哪儿？”

Simon 就老实交代了。老头很惊讶，“是谁介绍你住这里的？”

“Paul 先生”Simon 说。

“哪个 Paul？Paul Williams？”

“嗯，应该是吧。”

老头没说话，钻进了厂房。

“你会有工作的。”

不一会儿，老头推着几十箱樱桃出来了，笑着对他说。

后来，牧师疑惑地问他，这个人是不是天使。Simon 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三.

Simon 奇迹般地又被老板叫了进去，小心翼翼地熬到晌午。突然机器又出现了故障，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所有员工都离开厂房，只剩下光着膀子的老板在水中捣腾机器。

三朝元老见怪不怪了，他啐了一口，“这白猪，前两年这机器一天就 6 个小时工作量，今年随便一开就 10 个小时，机器不坏可能吗？不过啊，你真别说，来了那么多留学生，这购买力真是厉害。看到那个家伙没？对，就那个干了五年的，看他在老板娘面前那副跪舔的小样……每天开车接几个人回家，顺便送樱桃，一箱赚十五块，一车就是两三百。更别说做代购的了。我老家管这货叫车厘子，那可是天价啊。”

Simon 可没兴趣听他瞎嚷嚷，肚子饿得不行。咦，秦奋跑哪去了？晕，怎么在大狗栅栏那边。这可是条毛色光亮的好狗，就连那些个沉默的中国老员工，都时不时会过来摸摸这狗的头，仿佛是此地唯一的慰藉。他走近秦奋，拍拍他的肩膀，秦奋没有理他。大狗是那样的顺从，它的头深深地钻进秦奋的手掌中，只是狗鼻子上有一条很显眼的奇怪凹痕。栅栏下有些阴冷，Simon 想去晒晒太阳。与缩在角落的中国人不同，中东人和白人大多沐浴在阳光下，中东人三五成群，面朝麦加朝拜后，享用起真主的赐食。

“Hello！”

Simon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正是之前和他一起在高台上捡杂物的 Jerry。脑海里一下子翻滚出之前工作间隙的对话：

“你叫 Jerry 啊，是猫和老鼠（Tom and Jerry）的那个 Jerry 吗？”Jerry 大笑，问 Simon 是不是 Bruce Lee（李小龙），Simon 也笑了。Jerry 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说他最崇拜的是拳王阿里，故乡也有自己的武术体系。之后两人各做各的……

Simon 笑着对他招招手，十六岁的 Jerry 就在地上清理出个位置。Simon 略微迟疑，终于有些紧张地坐下，几乎跌倒在地面上，惹得大家都笑了。看着 Simon 流口水的样子， Jerry 给了他一个肉卷，面饼十分筋道，酸菜有些像梅干菜。Simon 问 Jerry 是哪里来的， Jerry 说是阿富汗。看到 Simon 意外的表情，他又解释说：“他们，还有那些头巾妹…… 都是阿富汗过来的。”

“阿富汗人在这里有多少，你们是怎么来的？”Simon 问。

“至少有几千吧。”Jerry 身边的男孩插嘴说，“我来自土库曼斯坦和阿富汗的边界，美军和塔利班打仗把我们那儿炸得稀烂，我们都成了难民，联合国就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你们也说阿拉伯语吗？”在 Simon 有限的大脑中，中东这个概念就是一团浆糊，除了一些电视上看到的介于东西方之间的脸，和天书一样从右写到左的奇怪文字，别无所知。至于阿富汗，他能想起的唯有塔利班。

“不，我们说普什图语，还有三四种主要语言。”Jerry 用手指数了数。Simon 睁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轮到 Jerry 发问了：

“你可有兄弟姐妹？”

“没有。”

“What（什么），怎么可能没有兄弟姐妹，我有五个。

”“你们中学上课学些什么？”Jerry 问。

“嗯，数学，物理，化学……你呢？”

“哇，酷，我学的是数学，英文，绘画，宗教学。我以后最想做一个建筑师，多酷啊。”

“建筑师？”Simon 关切地问：“你的数学好吗？等等，你学物理了吗？”

“我数学 C，英文 B，绘画 C，宗教 A。”Jerry 大概不觉得物理学是个问题，开始把话题转到了他擅长的领域。

“你说人是不是应该有所崇拜？”

见 Simon 摸不着头脑，他饶有兴味地说了下去：“现在有很多的享乐主义者，无神论者，我不理解人怎么这样堕落。你明白，我的意思是说，所有人都应该有所敬畏。”

Simon 更是糊涂了，与这种困惑相比，无知倒显得更舒服些，他急忙把话题扯到塔利班上。

“听父辈的人说，我们阿富汗那时候很好很好，什么都有，就像欧洲一样……”Jerry 的眼睛眺着远方，迷惘和热望之光相互交合，大概马可波罗时代西人看东方也是如此。 “但是都是因为该死的俄国十字军，才有了更坏的塔利班，然后我们就被联合国送到这儿了……”

不熟悉的历史如海潮般汹涌澎湃，冲开了一道道通往未知秘境的门。Simon 感到一丝陌生的寒意。看到阴凉的栅栏那边一动不动发呆的中国同工，他有些怀疑所谓的天下大同的可能性。

但是无论如何，在此地，这些他不可理解的人，却对他最好，最够兄弟。

Jerry 的兄弟伙们逐渐也不把 Simon 当外人，开始七嘴八舌：

“鸡肉厂有个越南人，叫嚣先来后到，对我们的人大呼小叫，我的朋友一怒之下，用刀子割破了他的喉咙。”

Simon 吓得冷汗直冒：“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没事。”Jerry 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这些人以为早来澳洲几年就了不起了……”

剩下的一整天，Simon 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所幸采樱桃的人换了一波，再没有捡到不负责任的的铁钩子。

《迷洲》已连载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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