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33 | 人生不过一场相见欢,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第三十三章教授轮字

一.

伤筋动骨一百天，Simon 只能休学修行，白日读经，夜晚祷告。他的断脚很痛，吃饭时得翘在一条椅子上才能舒服一点，为此 Luke 经常投来奇怪的眼神。

“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吗？电线杆上居然都是主张接受难民的标语，还说什么‘No to Racism（不要种族主义）！’天知道是什么人贴的。”Luke 说。

Paul 摇摇头。

“唉，你成天就知道鼓捣电子元器件。”Luke 叹口气。

Paul 笑了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多年前我去美国开会顺便参观一个军事基地。负责人是个老头，得意地对我说这里的全部核弹可以轻松把苏联抹去。如果把中部州几个基地的核弹全部发出去，地球将被毁灭 XX 次……我当时就问他毁灭后打算干什么，老头只是哈哈哈哈哈……”

“你的意思我明白，难民也是移民局存在的理由。但是我时常想，我是不是该换个工作。”Luke 说罢盯了 Simon 一眼。Simon 装作没看见，继续刨饭。

“有时候我也很有兴趣听你讲讲孟席斯（1），彭定康（2）和加里波利之战（3）。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年纪大了，总是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

Simon 静静听着，过去他以为本地人无甚挂虑，最近看来是不对的。只是他记得亡父对他讲过，太多人关心政治不是件好事。

二．

我起了个大早，坐在华联会教室里旁听杨教授讲课。这里一共二十来个学生，和本地正常课堂差不多。

“今天我带大家逛逛动物园。”浑厚温润的男中音，杨教授一点不像七十多的人。只是步履有些沉缓，大概是服丧回来的缘故吧。

“……先复习一下，上次我们讲到这个‘立’字。《说文解字》里说啊，立，从大从一，这是什么意思呢？你们看立字下面这一横。诶，对了，这就是大地。上面的部分呢，就像是一个人展开双臂，所以就是一个人站着的意思了。”

下面好几个孩子发出“哦”的一声。我家大宝脑子斜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手上转着笔，掉了，又捡起来转。我瞪了大宝一眼，他一下子坐直了。要是我小时候敢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这样，骨髓都要打出来。不禁又想起我家包租婆讥笑我说“你也不是啥文化人儿，还指望这澳洲孩子以后能看书读报，做梦吧你，看他平时愿意跟你说中文不。”

“那么我在这里再引申一点啊。”杨教授在黑板上并排写了两个立字，眼睛扫视了一圈儿，问：“竝这个字，你们觉得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两个人站一起的意思。”居然是大宝的声音！

“好，真好。”这老夫子有些激动，“竝：併也。从二立。凡竝之属皆从竝。”

我暗笑他摇头晃脑说这些，孩子听得懂么。

“这个字啊，后来写成‘並’，又进一步简化为‘并’字。但是其实原先古人也是有“并”这个字的。并的篆文意思是两人相从。而“竝”也就是“並”，是二人并列的意思。这本来是不同的，但是全被简化字混一起了。”他顿了一下，自顾自地叹口气， “简化字害人呐。”

下面的孩子慢慢坐不住了，后排的偷偷摸出了手机。我庆幸当初顶住了孩子的压力，没给他买。包租婆那种母老虎，凶我就来劲，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不行了。妈的，当老子好欺负是不。心里忽然浮现起种在红身上深浅不知几许的草莓，又开心起来。

对了，讲真，双立人（4）怎么不拿这个竝字做大中国区的标志（logo）呢。

老头子看到下面有些躁动，赶快拍了一下手，在黑板上飞快画出一个象形字，像是什么爬行的东西，问孩子们这像个啥啊？下面有说鼠的，有说狼的，更多的孩子在东张西望。大宝想了想，说这像狗。

“对了！”他扶了扶黑框眼镜：“狗就是犬！你看，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畫狗也。’就是说看到狗这象形字，就像看到画狗一样。你看才几笔啊，这狗子就出来了，毕加索……”他突然不得不把目光转向打闹的孩子。

我看着也是火冒三丈：“你们搞什么，知不知道杨教授上课值多少钱，卖你们的肉都不够。”话出口很是后悔，发火大概也是因为想起包租婆那嘴脸。不过这么一吼，这些小东西都慑住了，立刻端正坐好。老家伙笑了笑，继续说：“西方有个大师毕加索，摸索了半辈子，才学会像中国甲骨文一样画画，不过是我们老祖宗的一点皮毛罢了。” 他接着一笔画了一头牛，说这就是毕加索的杰作。下面的孩子这下有些坐直了。

“西方人玩色彩可以，要说线条嘛，还是老祖宗好，你们美术老师提到过这些么？”

我想起了展览馆的画，无论水墨线条还是色彩抽象，杨教授都达到了我见过的澳洲华人中的顶峰。眼下却像个糟老头一样给这些小东西上课，这是为什么呢？“好了，哎哟，不小心讲多了点，你们看看这个字是啥啊。”说罢他写了个“㹜”。我一看哎哟，这不是我小名二狗么。杨教授解释道：“这个字啊，读 nie（四声），是撕咬的意思。诶，对了，你们看两条狗子在一起时候，要么咬来咬去，要么就是互相乱叫，所以这个字也有狗吠的意思在里头。”

这下子孩子被抓住了，毕竟养狗的不少。

“你们看，中国字就可以这样玩。两个人写一起，两个鱼写一起，都是两个的意思，英文行吗？”他看到下面孩子摇了摇头，便点点头道：“这就对了，英国有个乔治·奥威尔，搞出了一个所谓未来英语的系统，里面有 doubleplusgood 一词。double 是两个的意思，good 是好，所以合一起 doublegood 就是好好，再来个 plus，就是好得不行的意思了。这样的词汇冗长臃肿。再看看我们的二狗二鱼，是不是看起来很自然舒服？”

看下面鸦雀无声，杨教授又写下一个麤字，“你们看，这是三头鹿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呢，用英文写那就是 trideer 了，哈哈，回去想想吧。”

下课了，我带大宝到讲台上，说真是三生有幸，能由您来教我家孩子。我寻思这华联会富得流油，一小时却只舍得付给老师区区二十澳币，杨教授估计都没收。

“哦，谢谢你孩子能来。”他说。这“谢谢”二字很有西洋学者的风范。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对我讲人生不过一场相见欢。前几天我对小贩说声谢谢，包租婆鄙视地指着我说：“你这个傻子，卖家骗了你的钱，你还谢。”结婚十年慢慢暴露出来的，或许正是人之本性吧。

我再一次打量起杨教授来。老先生穿着西装，但这种棱角分明，严整刻厉的衣服不适合他。他应该是穿着长衫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不属于当下的中国，也不属于化外。那种精神，我搜肠刮肚，只想出“微云淡河汉”五字来形容，又寒薄了点。这种自在充盈的态度，仿佛就是那原始一炁，高出两仪三界四维五行六合七海八荒九垓。眼下这些学生是来或不来上课，是贤是愚，在大化面前，有什么所谓呢。

我谈起红买的那幅画。他很高兴我们能欣赏，答应和我们在下下周六的早上见面。我便给红打电话，红对我说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问我要先听哪个。我说苹果总是先挑最好的。红先用撒娇的语气说大 B 哥的问题解决了，那律师费交得值，无非就是在警察局留下个不良记录罢了。又突然压低声音道：“付总就要回来了！”

注：（1）孟席斯，即 Sir. Robert Gordon Menzies，1894 年 12 月 20 日－1978 年 5 月 15 日，澳洲前总理。

（2）彭定康为末代港督。

（3）一战著名战役，塑造了澳洲的国民意识。

（4）德国著名厨具制造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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