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18 | 在刨根问底之前，人是不会心死的。,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第十八章不祥之感

一.

渐黄昏。

转了半天，三人终于走到了农场的主房。这是初代庄主一时意气的产物，只是他无力隐居，终于湮灭红尘中，只余这屋在人世间辗转轮回。

这里有踩着就会发出音乐的地板，中世纪式的书房中落地的瑜伽垫，薄薄的 1896 年初版的《亚特兰蒂斯故事》还在维多利亚式桌子上半开半合。走廊弥漫着咖喱味道，日式落地门吱吱嘎嘎通往后院，脱漆的象鼻天（1）在净水池旁静静观着流水。寂寞，只有落下的金合欢花绽放一丝涟漪。荷花池在东北几百步，里面有一些锦鲤和柳条。

水瓶座时代（2）的风情，而今无人消受。四叔日理万机，只是眼看着它一天天衰颓下去。

杨骥锡看得浮想联翩：

梦想中总要有一套这样的百年房子：面朝大海，冬暖夏凉。粗疏的地板上，马尔济斯——西施犬，柯基犬，贵宾犬……蹦蹦哒哒，追逐撕咬，交错混杂。老婆孩子都还贪着枕衾，古铜皮肤的裸体男人在沙滩上，喂着新生的小鸡，口中念念有词：

理想生活

初阳闪烁白沙堤

小犬哒哒似马蹄

老伴懒儿犹伏枕

唯吾天体饲群鸡

可惜孩子跟了老婆，老婆没了。眼前只有一片蒙着灰的百年老屋和纷乱的物事。思考良久，杨骥锡说，这房子你租给我吧，你现在陪我去山坡上看看。

南半球星野璀璨，Sub Cruce Lumen！（3）

电筒远射出无邪的袋鼠，伏地睡眠的群牛……在灯光下走走停停的狐狸，最终还是坐了下来。这和老狐狸不同。显然是早岁那知世事艰。最喜还是偶尔闪过的群兔。

“好了，这样肥的地界，有个好点的枪手，带个团，哈哈。”杨骥锡开始指点江山。

四叔拍着杨骥锡的肩膀：“行啊，这地方交给你折腾折腾，我们无产阶级也能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来嘛。”

二．

山居

一夜小窗风

起看满地红

浮云飞不定

都在水波中

老屋里将就了一晚，醒来后 Simon 有些耳鸣。种种奇怪声响在他和外界之间树起一道屏障，大概惰性的肉身总是会本能地抗拒外部世界。坐在回家的路虎上，杨骥锡哼着小曲，Simon 把手深深插进裤兜。

哦豁……裤兜里的浆果破裂了，溅了一手。奶奶的，都忘记了还有这玩意儿。他慌忙掏出来一看，果肉已然成渣，用纸一揩便露出巨大的内核。说来这核也是生得古怪，千沟万壑不说，还伴有星点的小孔。他好奇地揉捏着，想对着阳光看个究竟。杨骥锡自然也注意到了，停车加油的时候，让 Simon 洗干净拿过来。他盘完了一阵，越品越不寻常。

三．

几天后的周末，早上八点过。山间天气明晦不定，时时风吹草低。牧师早开始在布道台上放牧群羊了。

“……基督徒们，不要重蹈 Eli（以利）（4）的覆辙啊。Eli 由于管不好自己的孩子，一大家子都受到了神的惩罚。”Simon 几乎只听清了这最后一句。牧师犀利扫视全场，仿佛在警醒世人。目力所及之处，全体肃穆坐直为午餐祷告，接着就是餐厅的铃铛声。

Simon 端着大大的瓷盘等待午餐，前面虔诚的人们面色严肃。他像敌后武工队一样，生怕被一眼看破。待他和清坐在方桌上进餐时，Paul 和牧师微笑着坐到对面问他们对今天的讲道感觉如何。

Simon 说不出，清倒是开始发问了：“你讲到，上帝爱一个人，会爱他千万代。上帝恨一个人，会惩罚他三五代。Eli 的儿子对上帝不虔诚，不仅自己战死沙场，还连累了老子。后代也被诅咒活不到老。那么他们的孩子和世间其他孩子相比，真的生而平等么？”

牧师只是含糊说，这些孩子是被上帝诅咒了，但如果追寻上帝，诅咒或许可以被取消的。

清说：“不是上帝召唤罪人后，人才会追随上帝么。说来说去还是上帝的责任啊。”

牧师说：“这是不对的，因为人有原罪，祖宗亚当背叛了上帝，上帝并没有义务拯救罪人。”

“但是……”清说：“如果他们不追寻上帝呢，他们的悲惨命运岂不就被提前预定了，这样上帝不应该对他们负责么。”

牧师说：“天意高难问，岂能对上帝所为说三道四。”

对话结束，清一脑子浆糊。突然有个老太太问 Paul：“J 和他妈怎么样了？自从 J 那虔诚的外婆去世后，很久没有看到他们一家了。”

Paul 说正打算去看看。

四．

还没来得及敲门，白狗就把铁门抓得哐啷哐啷响。J 一开门就猛冲出来扑上了 Paul的裤子。不待人伸手抚摸，就两眼一发直，咚地倒在地毯上。Paul 伸手轻握狗爪，狗儿凝思片刻，突然把爪儿抽回，再捏住，狗儿再抽回，一脸狡黠……显然是老相识了。

J 今儿看上去挺精神，刚割完草，还带着泥土的芳香。

“How ya going（还好么）？”

“Still alive（活着）。” J 非常开心。

“看看我最新的 Ninja Turtle（5）吧，前几天去二手市场淘的……”

“多少钱？”

“$5000。”

“哦，你从哪里弄来的钱？”

“咳，你知道吗，那辆我自己改装的车总算卖出去啦，一个机械师给了我$3500 还夸我弄得好。你们想和我去沙漠露营吗？”

Paul 只是笑笑：“等以后有空吧。”

“你的母亲呢？”

“和我妹妹逛街了，半小时后回来吧。”

“哦！” Paul 沉吟了一会儿，正想问问他父亲，嘴唇又皱了下去。

J 引几人到了杂草丛生的后院，这里带钉子的木板，干瘪的澳式足球，破自行车，鸡舍碎块和电锯……简直满地都是，根本没法下脚。但是 J 却轻松从垃圾堆里走出一条血路来，众人跟着他就坐在了大轮胎上。

他问他们要喝点什么，Milo（美禄），cordial（浓缩果汁），咖啡还是茶。

清和 Simon 都说“no worries（没事）。”J 向他们介绍起不同型号的电锯，撩开裤子说起他被电锯伤到神经的腿。然后又扯起了无尽的改装车问题……

Paul 先生总是那么耐心。

五．

一小时后，J 的家人总算回来了。May 还是那么单薄，对比她健硕的母亲，就是小鸡和老鹰。那妇人一进门就从大袋子里拎出一堆“Hungry Jacks（6）”的薯条往桌上随手一扔。胡须比 Simon 借宿时又多了几根。一双眼睛就像树脂做的，纹丝不动。

“Help yourselves（随便吃吧）。”

三人都摆摆手，Simon 的眼睛须臾不离 May：光映射得她发亮，微风充盈她的裙摆，仿佛有一种特殊的能量在躯体间涌动。

Paul 看着墙上的遗像说：

“……过去她总在最后一排和戴助听器的老丹尼坐一起……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愿意回教会看看呢？”

J 的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聊了一些旧事：一个小孩爬进他们家的栅栏，用砖头砸坏了她的丰田花冠——还是 92 年的经典款。警察表示很无奈，在遗忘谷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很多起，这些孩子也不会被定罪，定了也没用，反正两字——没钱。Paul 叹了口气，女人继续絮叨和她前夫的事情：一个不会付抚养金的男人，一个抽大麻抽得不省人事的男人，一个……的人渣。

只有白狗永远蹲坐在地上，向每个人摇尾巴。

六．

回家的路上，Simon 想起了他的父亲，不对，是继父。憋缩的半张脸和长满疹子的腿，永远带有拔罐祛湿留下的一圈圈痕迹，他的脸总像是帝都的雾霾。而印象中 May 的父亲布莱恩，就是十一月的冷雨。而 J 和 May 呢？他们落到如此境况，上帝不应该照顾他们么？虔诚的外婆刚故去不久，牧师不是说了会有永恒的慈爱么？May 总是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她和菁如此不同却也如此相似——都是神秘而不祥的人。有一个声音让 Simon 不要往前走，但是在刨根问底之前，人是不会心死的。

注：（1）象鼻天梵名“毗那也迦”，为印度教的神。

（2）所谓“新时代运动”（也称水瓶座时代运动）大约起源於 1960 年。是一群西方知识分子，对于过去过于重视科技与物质，而忽略心灵与环保的一种反动。他们对东方的宗教系统感兴趣，并将其与西方的知识系统进行整合。

（3）Sub Cruce Lumen 是拉丁文，意为南十字星下的光。

（4）Eli（以利）是《圣经·撒母耳记》中的一个以色列祭司。

（5）直译为忍者神龟，是一种摩托车型。

（6）直译为饥饿杰克，是汉堡王在澳洲的专营店，在本土受欢迎程度甚至高于肯德基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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