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丧家之犬

一．

两周后的那个周六，我们早早就到了杨家。

哦，杨骥锡的车也在这里。座上的饮料还剩一半，折射着耀眼的冬日阳光，就快洒 出来的样子。

我和红走到纱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你最近在干什么？”严厉的声音，像是杨教授的。

“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多搞点人脉赚钱么？” 

“听说你们在外面鬼混，把人家警车都给撞了，你爷爷才刚走你就……”

“哦，拿我爷爷说事？当年他要你留在香港，你偏要回国，后来……”杨骥锡停顿 了一下，“后来你留在澳洲不回国，觉得有大伯照顾他就行了……” 

杨教授有些愣住了，说不出话来。慢慢瘫坐在沙发上，一道很深的印痕在扩散。

“你讲孝字也讲了那么多年，年轻的时候听我爷爷一句了吗？你要知道我是他带大 的，名字是他给我起的，骐骥一跃，晋封九锡。我小时候你没空管我，是他带着我背《十 三经》（1）和《说文解字》，说别人都不读书的时候你可要多读。他给我讲他的高曾祖 父做到两淮盐运使，曾外祖父做到按察使。明清两代我家出了五个进士，两个翰林…… 他要我们光宗耀祖，你呢？放着国内好好的院长不做跑这边来。” 

杨教授喘着粗气。正值寒冬，这白雾出口成冰。他已经没法再对自己说来澳洲过清 静日子这种话了。

“……我就是卖个菩提子，你也说三道四的。我可不想每年退税季数着那三五七八 万……”杨骥锡自顾自地说着，眼神中露出一丝压抑释放后的快意。

“你……”杨教授的手气得发抖，使了全力抡起手杖向杨骥锡丢去。他也没躲，结 结实实挨了一下，一道红痕逐渐变得青黑。

“我还要做一件大事给你看看，别一天到晚拿我离婚不管小孩说事。小时候你管过 我多少？没了那婆娘省了多少事你知道吗？你手臂从来向外拐。”说罢摔门而出。

杨教授说不出话来，年轻时候真的管过他儿子吗？没有。那么现在有什么资格去指 责他呢？

杨骥锡出门上车突突走了。我们躲在一边没让他发现，真是很刺激的感觉啊！我吻 着红向她提起上次的玩笑，“你要不帮我生一个吧，给付总说是他的就行了。”红乖得 就像只小猫一样。这时一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们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才 犹豫地敲了敲门。老先生是光着脚来开门的，一副很疲惫的样子。红拿出了那幅捡漏的 画。老先生斜仰一下头，“如果早认识送你们一幅就是了。”红很开心地问，“您还画 吗？”老先生摇摇头：“老喽，现在就是 bushwalk（相当于郊行）健健身。” 

红有些失望，她本来想搞一些回国的。付总不懂风雅，都是红买来送人。趁着老先 生去拿茶叶的间隙，我打量起墙上挂的几幅字来。其中一首不知是何年所作。

金缕曲 万古销沉矣 

万古销沉矣。饮秋风、长城上下，烽台颓圯。

狂火燎天无人问，空见出柙虎兕。

多少事、星邪月异，皆是飞光煎寿命。

怒云雷、霜雪寒宵霁。

龙象灭，况虫豸。

神魔自有千年计。转乾坤、莲台绽光，一生九死。

茫渺人寰繁华子，谁解春秋大意。

望残柳、舞随山鬼。

展臂螳螂今在否，战风车、剑断犹存志。

谁为此，记青史。

那字体歪歪斜斜，字里行间仿佛都写着吃人。转头发现书房那边也挂着一幅。

黄鹤楼 

黄鹤楼前水恨东 

滔滔独酹意难穷 

仙人玉笛飞天外 

残照西风一袖中 

红之前就注意到这幅了，一问原来是老先生五十年代后期观长江的作品，二十年前 重新写出来挂着。我感到很惊讶，当时黄鹤楼不是没有重建么。他说他只是幻想自己穿 着宽袍大袖，迎风对着夕阳……我注意到书台摆着几本落尘的书，砚台里墨汁凝结，很 有些日子了。风吹进来，卷起破开的宣纸。

话题逐渐回到了上次的展会，印象中很多国内名家都来了，煞是热闹。但杨教授只 是摇摇头：“那些国内的人，以为这里的华人都是有钱人，都是风雅之人。结果呢，不 算你买的供慈善捐赠的，只有我的两个朋友出于面子，买了五幅……”我和红听得面面 相觑，早知文化人在国外普遍不易，谁想竟如此困窘。我小心问起他父亲的事，老先生 眼睛有些湿润。红是懂事的，点点头表示非常理解。老先生倒是爽快，说其实回去在政 治上没啥大不了，主要是面对一些老亲戚心中难受。他们要么把国外说得天花乱坠，要 么就是一种敌对情绪，能淡定的人很少。其实，唉…… 

我感同身受，八九十年代出来的不少人，如今普遍不过中产而已，只是有个还算不错的大房子。反观他们在国内的故旧，如今官高位显的不在少数。当然，近年移民的新 贵比他们都阔多了，许多人拿现钞买房，引人侧目。国家对资本管制极严，但是蚂蚁搬 家的方法总是有的。

“诗词协会我都退出了，与是是非非无甚瓜葛了。”他又笑笑，“考拉偶尔找我讨 水喝。”

“只是华联会有一个楹联比赛，让我主持一下。唉，华联会我过去是个理事，还没 来得及退出呢。”他递给我一份活动邀请书。我打开一看介绍，原来一百二十年前，澳 洲的华人报纸也有过这样的比赛。正好两个甲子过去了，一切都是轮回。

上联是：

字字珠玑，喜闻虎啸龙吟，汉雨唐风扬异域。

我直言不太懂这玩意儿。他说不懂也无妨，楹联本来就是古人玩剩无聊的东西，词 是诗余，曲算是词余，对联更是清朝人消遣的边角料了。到了当今这种时代，却也成了 很高大上的文化。

我发觉，一说起文化的东西，杨教授就会两眼放光，哪怕我们并不懂多少，他也把 我们当做孩子一样耐心去讲。我问起我儿子的学习进度，他笑着摆摆手，说多年前尽全 力教过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乃应其父母之托。教了两三年，行文还是和英文的 Essay （议论文）差不多，逻辑太刻薄，用词不地道，尤其是小地方搞不清楚。比如“与”和 “跟”，英文都是“and”，但是在中文里大不同了。我不禁有些怅然，联想到自家大宝 的学习前景，似乎更加理解了杨教授的初心，实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时杨教授笑了 一声：“对了，最近我写了这样一则故事新编，还打算再扩充下。”边说边翻给我看， 我惊讶老夫子居然玩手机玩得这么好。

……

仲尼出海记 

孔二先生输出文化赚了点孔方兄 就要出海追求三代理想了。学生宰我（2）垂死梦 中惊坐起，眼泪汪汪：“先生您嫌弃愚顽了么？” 

“朽木不可雕也，未尝闻贫贱不能移乎？”夫子挥一挥衣袖，白了他一眼。宰我倒 下再也没有醒来……

孔子到了澳洲，走一圈说这地方表面看起来很不错。只是硬币上都是女主头像，此 乃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不祥不祥。

孔子到了动物园说，本来以为，西狩获麟，吾道绝也。没想到这里还有麒麟的兄弟 （长颈鹿）。看来天下还有救（3）。

孔子到了西人区，见女人教训男人，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又观同性恋眉来眼去 搂搂抱抱，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结果被女权同性恋告到破产。“真是险诈啊！” 他感慨道。法院出来，遇到两个街头传教士纠缠不休，不胜其烦，说要敬鬼神而远之， 立刻收到不可救药的目光，正是他看宰我的眼神。

孔子到了中东区，散步散心，唯酒无量，差点被暴打一顿，方知这国家真是野蛮。

孔子到土著区，想“礼失求诸野”，结果被土著视为入侵者，只能向海边奔逃。慌 乱中他发现一只小独木舟，赶快划跑。

“Ocean winds，take me home（海风带我回家）。”孔子哼着曲儿逃命，累累如丧 家之犬。

后来人们问起这事，问他为什么还要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话。孔子一脸肃 然，意味深长地说：“这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啊。” 

……

杨教授像个顽童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想，这“贫贱不能移”现在已经被玩 成贫贱不能“移民”了。但是这样的“大师”在海外能干什么呢，恐怕最终是在雨打风 吹后，回国继续讲讲女学之类的吧。

我似乎有些理解他了，只是有些颓然。临别的时候他目送我们的车走了很远。风落， 小径花乱飞。

注：（1）十三经是十三部儒家经书的合称，包括《周易》、《尚书》、《诗经》、 《周礼》、《仪礼》、《礼记》、《左传》（附《春秋》）、《公羊传》、《穀梁传》、 《孝经》、《论语》、《尔雅》、《孟子》。

（2）宰我是孔子学生，“朽木不可雕也”的典故出自于他。

（3）把长颈鹿当成麒麟本是明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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