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布莱恩和蓝衣人走得最早，剩余众人亦陆续归去。Simon 和清 跟着 Paul 到牧师家小憩。

这是一间大房子，移开后院的玻璃门，一只金黄色的猫就走了进来。

“嗨，Simba（辛巴）（1）。”牧师的大儿子对着猫儿打招呼。那猫咪用头蹭了一 下他的裤子，打了个喷嚏，向里屋走去

。“看来天又要下雨了。”牧师说。

“为什么？”

 “因为猫儿打喷嚏。” 

猫儿走向壁炉，伸了个懒腰，龇牙咧嘴很可爱，最终安静地躺了下来。Simon 走上 去抚摸，把毛拨弄乱了。猫儿似乎不太开心，要咬他。他刚把手缩开，猫就很夸张地侧 身舔舐被摸过的部分。

“Simba，Simba，Lion’s heart（辛巴辛巴，狮子之心）。”清莫名地感慨这猫实在 不像普通家猫。

几个人围坐在巨型橡木圆桌前，牧师夫人端来三种饮料。首先是 Quince（榅桲）蜂 蜜汁，然后是黑莓汁，最后是莱姆柠檬汁加冰。那猫儿又起身闲庭信步，牧师表情严肃把它赶了出去，动作像个军人。

“为什么？” 

“People in，animals out（人进来，动物出去）。”牧师似乎刻意要在动物面前体现 人类的威严。而中国人向来讲求和万物和谐相处。鲁迅也说过，人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清忆起小时候山上寺庙里那只慈眉善目的大黄狗，看尽了人间苦难，埋头在满地花瓣间 低缓走动。老居士就在它旁边，也没有铁链子。清问你们喂这狗吃东西了么？居士仿佛 有些委屈，说咋会饿着它。表情和那狗非常相似。大概有什么样的狗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可惜这只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不一会儿甜点也来了，是糖粉奶油细末杏面包（apricot streusel），还有一种点心叫 Halva（哈尔瓦酥糖），和川西温江府酥糖有几分类似。食物的交流大概比思想文化来得 深远。昔年法显（2）把春卷（spring roll）传到斯里兰卡，至今仍然盛行。类似果丹皮的 东西在伊朗人店铺里也有很多，巨大如芭蕉扇，让人想起火焰山。

“吃吧！”牧师说。

Simon 的心思还在那只猫身上，他问牧师二儿子：

“这只猫儿是哪里来的？” 牧师二儿子是个天生三白眼，看人时总像瞪着一样，好在并不太凶。

“你去过长老家吗？” 

Simon 自然是去过的。那里曾经有一条巨大雪白的西伯利亚犬，喜欢狗拿耗子。一 次在破鼓里被巨型老鼠咬住了脸，幸亏长老及时出手干掉了老鼠。后来这狗又与蛇搏斗， 眼看要胜利了，结果被蛇最后一击咬中鼻子，壮烈牺牲，全教会难过了几天。

于是 Simon 点点头。

“他过去还有只白色小母猫，住在院子里。有一天晚上，来了一只大野猫……” 

“然后就……”Simon 瞪大眼睛看着。

“啊……”这个“啊”字拖得很长。二儿子抬起头看着 Simon，是山里人面对尴尬 事物时那种典型的夸张表情。这是多么难以说出口啊。旁边一个哥们已经 “呵吼吼” 傻笑起来，憨厚的神情充满了善意，仿佛这一切都是猫生注定的劫难。但大山是广阔的， 包容一切。

二．

聊着聊着，牧师又问道：

“你们吃狗肉吗？” 

清摇摇头，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这样问了。牧师是真的没有记性吗？这个“你们” 究竟指的又是谁呢？虽然自己只是一个人，但个体和群体的关系却是无可分割的。倘若 一个国家有一部分人不会改变吃狗肉的风俗，那么诸如“你们吃狗肉”这样的论调就始 终没有什么错误。狗为六畜，古来佳肴，既然《新约全书》认为吃什么并不甚重要，那 么吃狗就不该是个问题。只是若干年后，当清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向牧师 解释的机会了。

牧师又给他们看了几个视频，是关于非洲传教的故事。他谈到如何在荒野中坚定信 心，开疆拓土，建立教区。如何和土著人的原始崇拜对抗，因为这被认为是会唤起邪灵 的。渐渐地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叫魂被禁止了，视频中土著抬馆者的叫声或许已成绝响， 土著的寿命提高了，他们感受如何呢？清想去亲身看看，牧师答应带他去。但日后有时 间和条件的时候，牧师却不在了。

这时牧师十六岁的小儿子走过来，牧师问他今天的作业都做了吗？

“嗯！” 

“他在哪上学啊？”Simon 问。

“在家上网课。”小家伙说。

清问为什么。

“因为学校里面会教很多奇怪的东西，同学也不太 nice……”小家伙说。

Simon 想起了 May 口中遗忘谷的学校。就算其他好点的区，校园暴力依然层出不穷。

学生不光打学生，甚至还打老师。

Paul 突然问牧师：“那么建学校的事情筹备得怎么样了？” 

牧师说还行吧。三百人的教会，四十来个孩子。加上附近区域的小孩，建个一两百 人的私立学校是没有问题的。政府会补贴一些钱，家长也不用负担太多，就是地的问题 还没解决。那地离教堂不远，本是葡萄园，每到秋日一片无垠的金黄。山脚下还有河流 经过，极美。梧桐果随风散开的时候，烟波隔断两岸。日落时分，Simon 站在江边回首 一望，May 穿着白衣，和光融为一体。

那园主年事渐高，近年疏于打理，大概是想回英国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澳 洲毕竟是三流国家，曾经一个伦敦来的老妇刚落地就在机场直骂这是第三世界。澳洲七 号电视台主持人为此不平，对 pom（英国佬）反唇相讥，其实大可淡定的。

牧师代表教区和园主谈过几次，但老家伙不好说话，坚持要拍卖。天知道什么时候， 短则几月，长则几年吧。

“这地至少得 400 万吧？”Paul 不太自信地说。

“我们目前预算是 500 万。”牧师说。

“这钱哪来呢？”

“米尔斯把他的大部分遗产都捐给了教会基金，有 300 万之多。我们再筹款 200 万 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前任牧师？”

“嗯，他死在北领地。”

 “哦哦，那没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牧师二儿子在南非结婚的视频直播开始了，所有人都聚在了电脑前 面。Simon 发现这个教区很多人家都只上网而不看电视，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危害精神健 康。视频结束后一行人穿过后院回家，鸡笼外猫咪怡然自得地高翘尾巴。牧师夫人说这 猫就像是最好的那类人。后院的山羊还在不停顶着蹦床，这里不能登高，顶撞大概是它 唯一的乐趣。开春了，车库门边又有了剧毒的红背蜘蛛，Paul 叫他们都小心点。

Simon 后来也去过几次牧师家，每次的谈话都非常相似。很多信徒的生活节奏，看 上去类似西西弗斯：礼拜一到六推石头上山，礼拜天石头掉下来，再下山把石头推上 去……如是重复，万世如一。对他们而言，记录客观世界的历史似乎是不必要的，值得 言说的只有内心的感悟。古印度人终日冥想，更是没有时间观念了。所谓历史上的黑暗 时代（3），也是个信仰的时代，或如六朝如梦，寺鸟空啼（4）。大抵是不可言说，所 以没有留下多少记录吧。

注：（1）Simba（辛巴）在非洲斯瓦西里语里就是狮子的意思。

（2）法显（337 年－422 年）是东晋名僧，第一位到海外取经求法的大师，杰 出的旅行家和翻译家。

（3）即欧洲中世纪，关于这一时期的历史记录很少。

（4）六朝即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等六个定都南京的朝代。佛教氛围 浓厚。韦庄有“六朝如梦鸟空啼”句。

点“在看”给我一朵小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