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37 | 半年后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不知道,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第三十七章老古玩店

一．

几周后的早春，包租婆居然同时收到了三个面试邀请，而芳颗粒无收。我十分庆幸亦十分奇怪，向虚哥道谢时提到这事。

虚哥笑笑道出其中缘由：

“你看啊，你老婆叫李瑞秋，名字翻译过来就是 Rachel Lee，没什么毛病。芳翻译过来是 Fang 吧，在英文里可是蛇的毒牙……”

听红在教会的朋友讲过，过去有人投 city council（市政局）的简历，管事的一看是十几个字母的孟加拉名字，直接就翻面不理了。我不由得联想起商展会上的歌声，对天下大同感到一丝凉意。

还是散散步吧。

家门口的老古玩店还开着，这年头旧货店一家家不停倒闭，就它还勉力残喘。墙外挂着很多手工编织的花篮，六七十年代风格，犹有紫色绸花在上。我老家农村的亲戚有的至今还编着这样的提篮，背篼，筲箕。有时一个时辰也编不好一个，也就赚几元人民币。窗口能看到很多夸张的三四十年代的招贴画，有一张是一个英姿飒爽的金发女郎开着拖拉机，很有西部片的味道，让我突然想起了第三套人民币上的女拖拉机手。虽不是一个时代的风物，却有相似的单纯灵魂，花开异代不同时。老板两口子快七十了，坐在半封闭的柜台前自顾自地把玩着旧物，有时都懒得抬头看着顾客，这在悉尼这样的大都会是不太可能的。第一次来的时候我问他们，我的大黑公文包需要寄存吗？他们说不用。当时店里放着的音乐是 Eric Carmen 的 All by mysel（f 独自一人），然后是 Pink Floyd 的 The narrow way（狭窄之路）。

我翻起了墙角那堆残损的旧明信片，头一张是几个红头阿差立在上了脚枷的犯人前。也有画着清末香港私塾的，一本正经的老夫子和六七个学生在一起，令我想起杨教授。还有一张是婆罗洲的河湾，篱笆圈起的浅水区里几个黑点在水面上深浅参差，都是本地孩子。堤上还有个赤身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殖民者点评道：“These boys are expert swimmers（那些孩子都是职业游泳家啊）！”也是十分熨帖。末尾的明信片上是两个半赤裸的满清苦力，一个埋头刨饭，一个呆滞地看着远方。下面写着“Chinese Coolies Chow Chow（中国苦力 Chow Chow）”。这个“Chow Chow”据说是由广府话“炒”的字音转过来的，后来引申为进食的意思。上次来看到的那堆战后黄金时代（1）的旧儿童读物里有 May Justus（2）的《Fun for Hunkydory（小犬之乐）》”，还有 Goofy（高飞狗）的故事，我才第一次明白 “Goofy” 的意思原来不仅仅是高飞而已（3）。我过去总觉得流光待人，结果今天来就没有了。

哦，对了，我在工具区看到了一对叫 fire dog（火狗）的铁架子，售价二十澳币，据说是用来架木头生火取暖的。我没有买，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玻璃区的顶排有很多二战前后的盐罐，个个块头硕大无比，一次装满至少能用两三年。那确实是一个值得认真生活的时代，器物莫名地让人感动。二战时期“country life（乡村生活）”牌的香烟盒里还装有那时代的磨刀石，餐叉大得就像是航海家辛巴达（4）刺向巨人的那一把。我还看到一对冰箱贴，是小猪和小牛。前者身上写着“eat the beef（吃牛肉）”，后者写着“eat the pork（吃猪肉）”，憨态可掬，无忧无虑。一只小狗储钱罐放在铁笼子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挂的狗牌上写着“feed me（喂我）”。只不过这笼子没有钥匙，罐子里的钱只怕是一辈子取不出来了。旁边一架古董缝纫机标签上写着 “Sewing machine has seen better days（一架见证了更好时光的缝纫机）” 。

我想这家店大概就是穿越过来的狄更斯笔下的的老古玩店（5）。女店主的眼神一直是忧郁而柔和的，仿佛含有泪花，散着村郊的气质。她在这里 30 年了，有典型老一代澳洲人乐天的下里巴人味道，易感的本质也没有被时光埋没，经常一再心软打折，所以我也从来不还价。没有人会为她树碑立传。按照《Lucky country》（6）作者的说法，在这个国家大公司的领导层只不过是一个班的同学，群羊只想顺应天命地吃草，也被狼群深恶痛绝。隔壁是店主儿子的电脑铺子，门口摆满一堆一块钱一张的不知名黑胶和其他东西，也懒得看着，偷了就算了。他对我讲我市要扩张，这一带要修铁轨。由于古董店离新线路站台很远，顾客流量减少后就必须搬走了。

通火车恰好是我当初在这里买房的理由之一——投资升值。人们期待着资产暴涨，一个个都喜形于色。红对我说现在教会里的人无意间会谈论房子的区位，有人会说，啊，我的房子是 90 年代买的，当时 20 多万，现在……自然是故意沉默不语，等着人们的点头和赞叹声。然而我总感觉这地儿越来越乱，时间留下的越来越少。出古董店时抬头一望，纷纷行色在雨中模糊：灯火阑珊黄，雨月三四郎。

回到家发现 Simon 居然回来了，只是拄着拐杖还不太灵便。我看他可怜就做了点狗吃的东西给他，说还好你没死啊，他就点点头。三天后包租婆去面试，居然进了一家很好的托儿所，签了半年临时合同。另外两家条件差的反而拒绝了她，大概是不认为她能胜任永久职位。我的心又有了一丝阴霾：半年后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天一直发邮件给丹尼斯酒庄那边，可惜石沉大海。

二．

清现在隔一天去一次实验室，因为每次程序仿真都得等一天才能出结果。他感觉忍无可忍，必须跟弗兰克教授说明情况，配一台高性能的电脑。

可是自己只是个本科生，这成么？

弗兰克教授很和气地表示理解，但又说经费确实是个大问题，所以……

“对了还有个事，能不能让 Simon 和我一组做这个项目呢，他现在腿好了能干活了。”

“这个我得跟管项目的老师商量下，下周回复吧。”一脸严肃谨慎的样子，真是 very British（指那种老派的英国佬）。清一脸阴沉地出门，刚好遇到了 Paul。Paul 慈祥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想申请配台新电脑。但是我只是一个本科生，本来不应该参与做这个硕士项目的。”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那里有个博士刚毕业了，你用他的设备吧。”

“哇，真是感谢啊！”心中一阵狂喜，这样也离博士强哥近一点。

“没事。”Paul 一边说着，一边把酸黄瓜夹在面包里。清也开始吃寿司充电，无意中听到同桌几个本地学生在交谈：

“怎么弗兰克最近都很不高兴的样子？”

“可能又是被国际学生抱怨吧。”

“是么？他现在也就稍微管一管本科生和研究生项目。路都走不好，早该退休的了。”

“听说他如果走了，他那大办公室搞不好会划给商学院那边，我们工程学院以后的空间更小了。”

“正常，谁叫商学院强势呢。” 清心里在滴血。吃完饭他就走进 Paul 的办公室，强对他招了下手。这是个熟悉亲切的地方，GPS 装置和各种电路板散得一桌子都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条理。

“好好干吧！”他对自己说。

注：（1）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2）可以翻译为梅. 尤斯图斯（1898—1989），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教师。

（3）Goofy 有愚笨的意思。

（4）《一千零一夜》中《辛巴达历险记》的主角。

（5）狄更斯名作，小说中的古玩店主人头脑糊涂，上了骗子的套。

（6）一本关于澳洲问题的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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