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12 | “我以后也要去中国，酷。”,新阿德莱德微信公众号文章

唯韬的小说《迷洲/The Lost Continent》正在微信公众号授权发布连载中（每周四、六更新）。该作生动地记叙了澳洲各阶层华人的众生相以及澳洲历史和现实。

第十二章灯火楼台

一.

Simon 下班回家已是晚饭时分，J 的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大狗也寻不着。家里多了一个躺在沙发上一边大口嚼薯片一边看电视的强壮男人。他有些心怯地从他面前穿过。

“Hi，mate（嗨，哥们），打哪来的？泰国还是越南？”男人随便地打招呼并自我介绍：“我叫布莱恩。”他的大腿斜跨在沙发扶手上，鞋带散乱，笑容慵懒，大约四十多岁，蓬乱激烈的朋克头，让人想起“老兵不死”这句名言。手上满是洗而不净的油污，衣服是有些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被大大的肚皮撑得凸起，墨镜挂得歪歪斜斜。

Simon 低头打量起自己黑瘦的手和晒得发红的小腿，心底闪过一种莫名的情绪。记得初来这个国家时，夜色温柔，路过车辆中不时有醉鬼探出头来用日语说 “Konlichiwa （你好）!” 三分醉意，七分玩闹。刚开始他也有些怒气，后来细细一想，别怪本地人脸盲分不清亚洲人，教室里的白人同学和众多本地老人的脸，自己不也难以辨别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平复一些了。

“我是从中国来的。”他说。

“啊，中国！”布莱恩笑了笑，又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神情说：“你们的体育真是厉害啊，奥运会都超过了美国佬。”搞得 Simon 有些不好意思。

“中餐也是极好的，我最近在餐馆吃了冬阴功，咕噜肉和蒙古牛肉。”布莱恩又说。

Simon 忍不住纠正他冬阴功是泰国的，澳洲版的蒙古牛肉可不是正宗蒙古货。至于咕噜肉里常用的菠萝，更是耐人寻味。还有所谓的山东鸡肉……

海外中餐

我恨蒙牛肉

还烦鲁地鸡

只求能觅到

麻辣卤猪蹄

男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讲下去。电视里正在放《速度与激情之东京漂移》，男主角的日本朋友和大反派在闹市区展开飙车决战。东京街头风驰电掣的跑车，和错杂迷离的街灯，看得 Simon 凝神屏息，心驰神往。

“我以后也要去中国，酷。”角落里蹿出一个年轻的声音。

Simon 惊讶地回头，天知道 J 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只见他盯得两眼发直。

“这是东京，是日本，不是中国。”Simon 纠正道。

“是吗，看起来都一样。”J 说。

Simon 有些无奈，问他白狗在哪。

“被 May 带到灯塔去了，我们一会就过去，你去吗？”

他点点头。布莱恩有些奇怪地打量了 Simon 两眼，又看了看 J，倒也没说什么。

二.

不久车就越过北边的灌木丛，盘旋在四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大概是刚看完飙车电影，布莱恩有时会开到 120km/h。Simon 很快有点眩晕。车载音乐是 Snowy White（白雪先生）（1）的 “Bird of paradise（天堂鸟）” ，清清冷冷的，他想起了 May 翩然的背影。

布莱恩问 J 关于他母亲的事，J 说了几句俚语。Simon 听不太明白，他想起清曾经对他说，语言的功用之一就是让人听不懂。

几乎同时，Simon 隐约听到了警笛声，后视镜一窥，果然。

“奶奶的，这条子就躲在转弯口抓人超速，太阴了。”J 骂道。

“政府缺钱缺疯了，听说上个财年靠罚款创收了好几百万。”布莱恩淡定地说。

前来检查的是一个女警察，但见布莱恩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张证件看着她暧昧地笑。女警察点点头，示意下不为例，布莱恩又大摇大摆开车上路了。J 用有些钦佩的语气问， “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布莱恩便把那证件扔给了他，一下子扔偏了被 Simon 捡了起来。原来是一间学校的校车司机证，学校的名字很长很奇怪，似乎是个土著人特殊学校。当然这类学校在本州，也偶有本地白人学生混杂其中。J 接过证件后仔细读了下，很奇怪地问：“老爸怎么做起这个来了，你以前不是经常对我们念叨这些土著过去会吃人的么。”

布莱恩沉默了一会，只说他一周在汽车厂当钣金工三天，工资已经不少了，再多干也就是给政府交税而已，不如给学校做做义工。布莱恩又说他现在偶尔会带小孩出去散散步，一路走一路捡地上的废弃瓶子，送到回收站去。假期有空会去做做护林员扑灭山火。

Simon 对布莱恩的回答感到吃惊。他在菜市场上班的时候，老板是绝然不会放过每一秒钟的。同时头脑里浮现出那个酗酒老妇人的影子，断难把她和食人族联系起来。

车越爬越高，南十字星下万家灯火越来越清晰，从山脚直到海边。整片整片波动起伏，次第明灭，如一场流动的盛筵。相邻的东山上，耀光昭昭。J 告诉 Simon 那都是这座城里钟鸣鼎食之家的基业，比如七号电视台的主人，大前任市长，附近巨型肉厂的老板……小时候还去那里参观过初代州长的故居，而今本市很多街道建筑，仍冠以那些前辈的大名，百年来毫无变化。只是最近那边新添了很多豪宅，不知谁属，有人说全是亚洲人，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喏，那边那个安射灯的三层琉璃瓦小楼，听说就是新来的中国人修的，还有好几座呢。这边，还有这边都是。”他不厌其烦地指指点点。

不一会儿功夫车就到了山顶，May 像只小鸟一样在林荫小道中若隐若现。被链子拴住的白狗，远远闻到 Simon 的气息，大叫起来，拼命想挣脱束缚冲来。为了不至失礼， May 只得拼尽全身力气拽住狗链子，同时身体尽量后仰。独立狂风之中，头发和绿色裙摆都被吹得凌乱。幸而风向西吹，狗向东跑，倘若 Simon 在另一端，大概她早就被风卷起。Simon 见状赶快向她跑去，白狗瞬间坐下撒娇。May 大口喘着粗气，有些虚脱，看到 Simon 有些窘迫地笑笑。Simon 想挽着她，但是终究没有胆子，刚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两人缓慢走到了布莱恩和 J 跟前。布莱恩问 May 最近身体还好吗，May 一阵干咳，布莱恩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指着东边问两个孩子 “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汽车坟场（2）附近的家吗？” May 点点头，但只是自顾自地玩起狗来。J 沉默了，一个人点起烟。

场面如此尴尬，Simon 这个多余人也知趣地走到 May 那边，拍打着四脚朝天的撒娇白狗的肚皮。

“别拍他！”May 突然严肃地说。眼神像是责怪他弄伤了狗。 “没有嘛，只是玩玩而已。”Simon 辩解道：“我喜欢这狗，以后能有她的小狗崽就好了。”

“不，不会的。”May 的语气很平淡。

“为什么？”

“她从小就做了绝育手术，这样省去大把麻烦。”

“啊，为什么，你们对她这样不好。”Simon 有些激动，他想起了菁的猫。

“不，她是被宠坏了。”May 一面说一面坐到地上，把狗头抱在怀里，一根毛一根毛地捋着。

Simon 伸手摸了摸白狗的头，似乎无话可说。这时他听到布莱恩正和 J 讲一些最近发生的事。

“你知道吗，东边山脚下，已经不再通公交车了。”布莱恩幽幽地说。“因为山坡上的有钱人觉得公交车来来往往，打扰了他们的清静。”

Simon 只是傻傻地看着那个几乎漆黑的谷底。

“那个小时候经常去玩的煤矿还在吗？对了，隔壁的迈克尔叔叔还好吗？” “老煤矿产量太低差不多都关掉了，中国人在新州投资几十亿的煤矿都快开起来了。迈克尔？刚去世了。六十年代那批矿工基本上都有皮肤癌。那年月，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

J 倒吸了一口冷气，把脸转向了布莱恩，有些怀疑地说：“老爹，这么说来，四十年前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吧。”

“你小子懂什么！那年月杂人不多，夜不闭户。”说到这里，他突然看了站在一边的 Simon 一眼。言语又缓和下来：“但是几十年前生活的确很艰难……你的爷爷，贷农业银行的钱养羊，本来以为能有个好结果，哪知道那年天大旱，羔羊都死了，还不上贷款……”

“……开枪自杀后，你的祖母卖掉土地，推着手推车，把最后一批丰收的葡萄一车车推去卖……幸好是几十年前，那年月的葡萄还能卖个好价钱，现在就算是丰收了，也未必赚钱。”

“为什么？”J 不解地问。

“因为大农场，拼命压价，自耕农怎么和他们拼。现在大寡头渐渐绕过中间商，不收小奶农的奶了。二十年的发展，钱都进了四大银行，两大超市的腰包，哦，别忘了还有赌场。”

Simon 在一旁吹着晚风，开始怀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否真实。记得刚来这个国家的时候，学校派来接机的司机还善意地打趣他的口音有点美国味道。电话公司的营业员从一大罐电子回收品中好不容易翻出一个适合他老式诺基亚的笨重古董充电器。如今这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布莱恩颇有些伤感。临别时对 J 和 May 说我爱你们。也和 Simon 握了握手，说 Bruce Lee，幸会幸会。Simon 一时有些激动，说我这里有几部关于中国功夫的电影……

“谢谢，不过我们不想被弄复杂了。”他在车窗里摆摆手，随即大踩油门，绝尘而去。

注：（1）Snowy White，字面翻译为“白雪”，英国吉他手。天堂鸟一曲为其 1984 年作品。

（2）即报废车的集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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