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洲No.32 | 有的人天生有一种赌运, 他站在你旁边,你就开始赢钱。

2020年03月19日 新阿德莱德


第三十二章 黑道旧事

 
一.

杨骥锡终于打通了 Simon 的手机,问他怎么到了老外家里。

Simon 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有啥需要的就跟我说一声啊。伤好了有任务交给你,还记得上次那菩提子么?”

“记得记得!” 

“市场上已经炒起来啦,北京潘家园卖一两千一串儿。” 

“哇,这么值钱!”

“咳咳,中国人傻钱多,上次给你讲的怎么赚钱的道理还记得么?” Simon 正要冲口而出 “YES” ,就感觉被 Paul 家里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抑制住了。

“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啊,老家那边的业务我打算交给你,你行么?”

“嗯,我试试吧。” 

“我给你一批货,试试你能卖到多少啊。” 

Simon 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跃跃欲试。毕竟可以小赚一笔啊!什么时 候才能像韩彪那样大摇大摆的呢?嗯,万丈高楼平地起嘛,成功学不是说了,改变心态, 踏实做起么。

“还有个任务,至于给不给你做就全看你表现了,明白么?”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像自己这样的如果不拼命赚点钱,那怎么可能 成功移民呢……想着想着,他的眼光又回到了橱窗里的那些古董上。心想,这些东西, 难道不是八国联军抢来偷来的么?现在他们是绅士了,先小人再君子,不都这样的么?

嗯,还是好奇,他又翻开鹿皮笔记本打算一探究竟。

残缺的英文笔记上记着:

一九零一年一月十四日 

庚子拳乱后的冬天,萧瑟的荒草,教会的信徒们挥手向船上的我们告别。此去香江 不回头,往后诸事付上帝。

笔记本里有一张当时信徒的纸条,展开,蝇头小楷端正写着。

人子能得永世活 众生能堪几回死 
一朝繁华落残阳 惟剩祭烛与坟纸 

这些可能是 Paul 曾祖父的东西,将近两个甲子过去了……

Simon 一点点往下读,发现这份笔记竟然跨越百年。末几页是关于一个叫 Michael Nguyen(阮迈克)的越南帮小头目的故事。他参与谋杀,贩毒和非法出售假护照给国际 犯罪分子,于 1999 年 7 月 13 日被执行死刑,时年 35 岁。下面的小字部分是 Paul 父亲 对罪犯口述的整理记录,而斜体是 Paul 的批注,约莫也有十数年光景了。Simon 英文不 好,只能靠着翻译软件勉强读下去。

福星(blessing)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在犯人行刑前最后的晚餐上,做典狱官的父亲通常会对他们 传教并且留下记录,作为他天国的功德薄。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出于对这些犯人的关 怀,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老派作风——他不合时宜地延续了我那在卫理公会(1)做牧 师的祖父的宗教热忱,这令他和我们这个世代格格不入。

他经常说,如果你想要想让一个罪人忏悔,最好的方法就要让他反省堕落之初的罪恶。我曾经对此是存疑的,如果不是被不可控的力量掌握,大概很少有人迈出第一步吧。既然身不由己,那么又何须忏悔。

19 岁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西湾区的一间地下赌场玩老虎机。老板是一个白人老 嬉皮,总是放着《We all live in the yellow submarine(我们都住在黄色潜水艇中)(2)》 一类曲子。这鬼地方原先就只有十几台拉杆的老角子机,全被折腾得脱漆松垮,每次玩 都吱吱咔咔。即使好不容易中奖,也是好不情愿才吐出几个铜子。如果投币半天没有反 应,你就得踹上几脚。嘿,机器就吃这套,只是老板不时就要派人来修。后来也不知道 赌场从香港还是泰国搞来几台旧机器,刷上漆当新的用,立马就成了稀罕货,白天的时 间都被几个大哥预定了。有时候他们一玩就是一整天,只有到了深夜我这样的小字辈才 有玩的机会。那年头机器有限,通常每台旁边都有人等着接班。有的人天生有一种赌运, 当他站在你旁边的时候,你就开始赢钱,这种人就是福星。老虎机这玩意儿表面看毫无 技巧,实则细水长流,需要耐性。顺风时抓住机会加大筹码,逆风时候等待时来运转。眼见时间一点点流逝殆尽,心绪也变得平滑饱满,浑然忘我,难道不是一种打磨性情的 艺术么?什么,你问我一个未成年人是怎么混进赌场的?条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也会时不时加入 two-up(3),当然结果是只能赢不能输,你懂的。

一九八三年二月的一个晚上十一点,漫漫长夏(澳洲季节和国内相反)就要过去。天气逐渐凉爽下来,非常舒服。我坐在机器前不紧不慢地玩着。开局还好,之后却连续 栽了好几把,不觉心情有些烦躁,突然背后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谁啊?”我没好气地问。

只见一个小黑影迅速移动到了我的右边。这小子约莫十岁,碎白花纹的藏青色衬衣, 纤长的身和手指,白皙的脖子,粉嫩的脸,润泽的头发……这样的小鲜肉,总是老女人 茶余饭后的谈资。

“坐下吧!” 

“哦!”他怯生生地应了一声,从角落里拖过来一根没靠背的椅子,手垂在兜边, 一动不动。印象中他来过好几次,都是这样默默看着,我还是第一个叫他坐下的人。他 认不得我,我却认出了他。他所在的天主教学校就在我学校和我家的河粉店之间。过去 还没辍学时候,放学偶尔能看到他被一辆豪华黑色车接走,司机是个白人。我有一次好 奇,跟着这辆车跑,拐过三五条街道就看到一所深深的白色大宅,除了几棵桉树什么也 不露出来。往门缝里瞧上几眼,只看到几根廊柱。

“你这么晚了来这干什么?”我非常奇怪。“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想看看那条龙是什么样的。”他有些羞涩地说。

我恍然大悟——眼下我玩的机器就叫 Dragon’s fortune(龙之宝藏),只有中大奖 (jackpot)的时候传说中的巨龙才会出现一次。

“哈,我哪有中 jackpot 的福气。” 

“是‘jackpot’。”他安静地纠正了我的发音。

“好吧,谁告诉你的?” 

“我有同学来玩过。”

“哦。” 

我继续玩着手上的筹码,心想就算老赌棍一辈子也很难见到那龙一次。这时我屏幕 上出现了三个大铜板。好家伙,居然是 freegame(免费抽奖二十次时间),正好出去抽 支烟。等我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时钟是十二点整。之后我待到两点钟花光了最后一 个铜子——都是血汗钱啊,辛辛苦苦收来的保护费。那时候我家里河粉店生意不好,父 亲从不给我零用钱。虽说只隔了两三条街,但我不太敢去这个小孩的学校那边收保护费。那里几乎清一色都是白人,离警察局也不远,学校附近巡逻的老师总是警惕地盯着形色 可疑的亚洲人。

话说第二天我运气倒还不错,又收到了几个软蛋的零钱可以挥霍一番。我那时的梦 想,大概就是中一个大奖,那样就可以去找海报上那种翘臀的女人了。所以到了晚上我 又忍不住去喂饥饿的老虎机,筹码越压越多,却输得更快,不由得难受得四处张望。这 时大概是晚上 11 点,那小子又出现了我的边上。我们聊起天来,他说他是翻墙偷跑出来 的。说来也怪,他一来我就开始赢钱,于是我点燃了一支烟,开始稳扎稳打。

“你老家在哪里?”机器轰隆隆转着的间隙,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西贡。”他愣了一会才吐出这个词。“不过我出生在这里,从没回去过。”

“哦哦,我也算半个西贡人吧。”我说。他问我西贡是什么样子,我能忆起的其实 也不多。大抵是家里河粉店的那些琐碎事,加上一点点街景。方圆十里没有人们常说的灯红酒绿,只是摇曳的烛火,瓦砾的街道,几点浮鸦,三五戴尖顶帽的货郎穿梭雨中而 已。海边美军军舰船桅上明灭着清漆的幽光,烟迷的湄公河向海洋延伸开去,令人神往。天晴的时候,偶尔持网捕风。

我的家人有中国血统,最初是从顺化逃到西贡的。他们没有投奔怒海(4),本想着 一切能安稳下来。如果不是后来莫名其妙的战争,大概也不会成为难民来到这个鬼国家。当初在难民营排队的时候,人们都争着抢着要去美国法国——好家伙,少说得排队大半 年。我父亲怕挨打,不敢在难民营说半句粤语,实在憋着难受。联合国的人告诉他去澳 洲比较容易,他就赶紧来到这儿,挣扎成一家不景气的顺化河粉店老板。如果不出意外 的话,以后我也是这家不景气的河粉店老板。此时此刻,老虎机前一声声投币声,就如 佛前摇曳的长明灯。

“……我父亲很少提过去的事。”他说。

我这时突然想起了校门口接他的黑车,和森严的府邸,这大概是他晚上偷跑出来的 原因吧。我居然生出了一点同情。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到了快 12 点,空了好几台机子, 我对他说:

“去那边那台玩,对,就是那台。那个家伙刚刚输了很多把,你去应该能赢。” 

他无动于衷,半晌他说:

“我没有钱投币。” 

他进一步解释说他没有零花钱。想要的东西家里都有,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哦,我说那你快回去吧,你这样的 teacher’s pet(老师的宠儿),不怕上课睡觉被发 现么。

“功课太简单了……”他说着说着就走了。

我数一数筹码,意外地赚了不少。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见到他,天知道是不是 翻墙时被父母给逮住了,我赌运也变得格外地差。几周后一个晚上,我正像往常一样玩 着,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头一看是他,忙问这几周去哪了。他说是跟父亲回 越南去见几个大人物,似乎是战后政府的特殊安排。他很兴奋,但是我很困惑:这些领 袖们说战就战,说和就和的,谁搞得明白啊。

“在河内他们安排我和父亲看很大的演出呢。各种杂技,光灯流转,鱼龙狂舞,我 都看呆了。大概西贡每天都是这样吧,无尽笙歌与花火……可惜我还没好好玩过。”他 憧憬地说。

“以后会有机会的。”我说。

他笑了笑,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是没有零花钱的,便问他要不 要用我的机器耍三局。他开始有些勉强,但是终于不再推辞。他第一把中了个尾奖,并 不赚。第二把时候屏幕上乱七八糟,就像麻将的十三不靠。我让他不要急,顺便把槽口 里的筹码都收进包里向洗手间走去。没走两步,背后就传来贝多芬欢乐颂的声音,屏幕 上流光溢彩,炫丽纷呈,赫然出现了一条含宝的巨龙打开宝箱,硬币如泉水般涌出,哗 哗哗哗,就连老板也走过来恭喜这个幸运儿。

“Ah hah,that is the dragon’s fortune(啊哈,这就是龙的宝藏).”老板也乐了, 指着屏幕善意地对小孩笑着。大概平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硬币吧,我和他都愣住了。

老板取来本花花公子杂志,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怎么样,这么多钱,要不要好好 学习下,反正是迟早的咯。

他有些渴望,但随即又彷徨起来。这时我一面看了下表对他说时间不早,一面赶紧 把硬币都往包里装,反正他也不需要钱。

所以他就这样走了,在老板和赌客的嘈杂声中走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只听 说后来他坐在宾利里,旁边有个女人,后面有两个孩子。而我拿到这些钱,到大院里如 愿以偿。运势来了就是这样,挡也挡不住。那年头只要有人介绍,工厂还算是容易进去, 不过哪有贩毒有面子呢?想当年老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本地势力最大的意大利黑 手党手里抢地盘,沙滩枪战几十响,都不带惊动警察的……八三年前,我但凡弄死个人, 就会把死者护照卖给想搞到澳洲身份的买家,他们只要把护照换上自己的照片,嘿嘿, 新的澳洲公民就诞生了……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觉得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哈哈,管他的呢,世事无常,人 死如灯灭。不过,谁都想来这么一发 jackpot。这也是我命中注定的福分,不是么?”阮 吞了一杯加冰莱姆酒,一脸轻松欢愉的表情,这在临刑的人里倒不是不常见的。

……

读着读着,父亲的残影似乎清晰了一些,他一贯是乐观的——仿佛总是绽着前一个笑容绵长的涟漪。很多年过去了,我无力记得他原初的样子,也许逝者的笑和脸本是无 法区分的。

Simon 发觉,笔迹到后面愈发颤抖歪斜,留白很多,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写。

末尾的一页是一首英文小诗:

When you have a lie-in and overhear a rooster’s roar, 
When you see a cat staring into heaven from the roof at dusk, 
When you ponder dreams and spirits at midnight, 
When you live in peace with sufferings at dawn, 
You are the lover of life. 

当你早上睡懒觉的时候听到鸡鸣 
向晚时分看到屋檐上仰观天光的猫 
午夜随想到幽梦和神灵 
黎明和你的病痛和平共处
你是生活的爱人 

物归原处,Simon 稍微平静了一点,看着窗帘透来的一丝光,仿佛是新的源泉。

注:(1)基督教一个分支,由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1703 年 6 月 17 日-1791 年 3 月 2 日)创立,信奉阿民念主义,认为人行使自由意志而得救。与加尔文主义相对。
(2)甲壳虫乐队经典。
(3)一种澳洲经典赌博游戏。
(4)指 1975 年南越灭亡后的难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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