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51 年，我在垂暮之时回首往事，光风霁月在海平面上消逝。

大洋国（Oceania）在与东亚国（Eastasia）战争，大洋国一直与东亚国交战（Oceania was at war with Eastasia，Oceania had always been at war with Eastasia）。

漂流瓶里发黄的笔迹写着上面的话。纸在这个时代就是古董，只是人们在惊慌中还 是偶尔会写一些梦呓般的断章，再随洋流寄出……灾变面前，人类行为就会返祖。

在岛上做一个野人也挺好的，何必要做文明人。

心中没有月亮与六便士，红玫瑰与白玫瑰。

海面茂盛着熟悉的红藻。龙卷风一来，海水和藻丝都会化为血红的雨，为我的小屋 刷漆。

三分之一的海洋生物已经灭绝。

我是不是应该写我的《方丈记》（1）呢。

二．

红发来的新短信说，付总想金盆洗手，来澳洲和她一起。

我想我需要抓紧时间向她表态，不能再拖了。

昨晚的夜色已经告诉我一切。我向包租婆发出离婚二字。

按下确定的一刻，心中很空，忽然觉得世界也无所谓了。浴室的水龙头永远关不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走走。

三．

这一周，连绵的阴雨给天边镶上了黑纱。到了周末总算是消停下来。

清和 Simon 有些迟到，坐在教堂听众席的二层楼上，May 回过头来看他们。上次见 到的蓝衣人和 May 的父亲布莱恩坐一起。

今天唱的最后一首赞美诗是《Day is dying in the west（西方的白日死了）》。

讲道先是关于索多玛和蛾摩拉（2），然后说到受压迫的人啊，忍吧，你们最终会得 福，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给他右脸打吧……（3）

清觉得说得很对啊，在实验室干活就是得靠一个忍字，什么时候练成忍者神龟了， 什么时候估计就解脱毕业。

Simon 则觉得没车的日子每天都是在煎熬，得忍。

讲道最后的时候，一个长老上台喜气洋洋地说，牧师的大儿子在南非要结婚了，所 以今天没有午饭，却有个不小的 party 哦。Simon 正想这鬼天气搞什么 party，然而一过 中午，日头出来了。前几日被水珠压得弯腰驼背的花花草草都扬眉吐气，马儿身上的湿 毯子也被小姑娘取了下来，现在它正四脚伸展，躺在地上伸懒腰呢。教堂后面的羊群， 在阳光下，相互依偎，一只把头靠在了另一只的脖子上，大约是一老一幼吧。小小时候， 乱涂乱画几只羊，父亲就说文解字：“你记住啊，三只羊儿在一起，这是个羴（shan） 字。羊性喜群，就是两小羊靠着大羊。”Simon 仰起头看着父亲，说家里那只漂亮的狗， 能不能写成反犬旁一个美字。父亲摸了摸他的头， “你很聪明，但造字的时代已经结束 了，中文也终究会走向末路……”话没说下去，就颤颤巍巍地走出门。那时候他已经病 得很深，只留下 Simon 守着台灯和作业本。

教会一行人很快到了聚会的目的地。这里芳草如茵，很多小姑娘光脚走来走去，丝 毫不忧心木刺利石。至于在水塘玩耍浇水的，家长也不过问，自顾自地谈天说地。牧师 带着一帮孩子往林中深处走去，只见满地松果，数棵枯木。一个大孩子猛地一踹，这树 摇摇晃晃。于是几个家伙轮番踢上去，终于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砸起一片飞尘，一伙 鬼鬼祟祟的白色东西慌忙爬出残桩。

“这就是白蚁，森林只要有了这种东西，完蛋是迟早的事。”牧师说。

林间逐渐幽寂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暗色在弥漫。玩耍的孩子大都回到篝火旁边， 一大袋烤熟的香肠在向他们招手。只有几个不饿的家伙，约莫十来岁，在松树的残枝上 攀登。手脚并用爬到两层楼那么高，而家长照样淡定吃香肠。大概他们认为生死有命， 何必担心。大山是仁慈的，所以仁者乐山。无论什么样的生命，在大山的怀抱中就都得 到了保护。这里没城里人奇怪的眼神，只有友善好奇的袋鼠。所有人的嘈杂，都被这苍 茫大山稀释了。

“加一点芥末酱（mustard）吧。”一个长老对清说。清也发现酸黄瓜蘸着这黄乎乎 的东西口感还不错。夜色一点点降临，有个人说起了一件前些日子不那么开心的事情。大家都沉默了，甚至还有些惶恐。但牧师眼神笃定，洞悉一切。

“当你拒绝接受宣传 LGTBIQ 的报纸放你店铺（4）后，听说已经有人把你的信息放 到了脸书（5）上号召人们抵制你的生意，你还好吧？”一个长者问当事的店铺老板。

“脸书是影子政府的鹰犬。”另一人感慨说。

清似乎也听说过这句话。店铺老板神色黯然，网上有人说他是新纳粹。现实中不知是谁在他铺子的墙上搞一 些奇怪的涂鸦，墙根还有尿味。

“这些都是你的自由，那些攻击你危害平等的说法是不对的。”牧师说。

众人议论纷纷，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蓝衣人一声惊雷：“我们必须和他们干！” 

大家都转头看着他。

“他们有他们的组织，我们也要有我们的组织。加入我们蓝衣社吧……”

牧师很忧虑：“听说这个组织有很多极端分子……” 

众人皆沉默，只有布莱恩和他站在一起。“

问题是那些激进左派（6）和法西斯分子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继续沉默。

长者摇摇头说：“他们幕后的组织很庞大，你们的人手和他们比还是不够吧。” “这又怎么样？难道就这样傻傻看着他们操纵移民政策，引进各种乱七八糟的移民， 把这个国家变成一个堕落的多元文化大酱缸……” 

“我们还有选票！”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蓝衣人冷笑一声：“选票有什么用，两个党都是一丘之貉。你们这样观望着，迟早 被温水煮青蛙。这是个铁与血的时代。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和他们战斗到底。”

“我也不想评判你。”牧师说。“一切的一切，自会有上帝裁决。我们都只是渺小 的棋子而已。”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长者问。

蓝衣人讲了很多计划，他身边的布莱恩眼神却充满迷茫。May 那平素愚钝的母亲敏 捷地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May 的眼睛却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Simon 发现 May 脸上的浮肿消了很多，还是十四五岁的体型。这几周她穿着绿衣裙，光着脚就 在苹果园的草地上跳啊跳啊，十足的波西米亚风情。在牧师院子里的蹦床上和孩子们一 起玩，看到 Simon 过来就故意躺个 “大字形” 装死。荡秋千的时候看着他，就朝他摆 过来……

注：（1）《方丈记》成书于 1212 年，是日本僧人鸭长明（1152？～1216）隐匿日 野山时，回忆生平际遇、叙述天地巨变、感慨人世无常的随笔集。被誉为日本隐士文学 之 “白眉” （最高峰）全书共十三节，以简洁严整的和汉混合文体写成，笔意生动而 富有感情。

（2）都是《圣经》中代表堕落的地方，据说与同性恋的罪有关。

（3）见《马太福音》。

（4）西方国家有很多免费报纸，有时候会放在店铺里让顾客拿走。

（5）即 Facebook，公司由扎克伯格所创，为世界最大的社交软件之一。

（6）多指激进平权运动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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