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日子,2007年4月14日,我还在一家中国工厂出差谈业务,突然收到一份澳洲地产仲介传真,恭喜我买下了墨尔本一处葡萄园酒庄。那家工厂老板得知后,嘴巴也合不拢,既是吃惊于我转眼变成了一个外国地主,也吃惊于这个日子不太吉利, 我再看了一看合约落款日期,4月14日,就说蛮好,试一试嘛。
但我心里也没底。 到那时为止,我已移民澳洲九年了,期间还在悉尼工作过一年。然而,买葡萄园这种澳洲农家乐,对于我而言,真的还是试一试。我虽然是商学院毕业,拥有多年外贸进出口经验,长于英语商业谈判,但没有农业背景,也不具备酿酒专长,更不懂如何经营西餐厅。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这是一种风险颇大的欧洲式文化产业,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在定居墨尔本之前,我已经开始筹划一个地产投资组合,其中包括跨州的公寓,独立屋,店铺,仓库和办公楼等等。起初,我投资了两栋北区独立屋,但觉得管理起来很麻烦,很快将其尽数出售,但仍然感到有必要在投资组合里面加入一笔浓墨重彩。对一个从小住在灶披间那样大小房间里的上海人来说,那一定是一块大地;离城区不能太远;最好有商业曝光面;对我来说,亚拉河谷已经有点太远了;面积不能太小,否则失去土地银行(Land Banking)的意义;但农场或者生地都不会有什么收入,不利于长期持有。我把自己定的苛刻标准通知一位艾凡赫(Ivanhoe)房产公司的意大利人老板,他们家族同时还拥有埃尔森(Eltham)房产公司,埃尔森的老板是他父亲,叫做卢,没费什么周折,卢指点我说他替我找到一块墨尔本东北区最好的地,离车站很近,且有景观。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坐上卢的宝马X5从埃尔森火车站出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山姆森酒庄(Samson Hill winery) , 希腊裔酒庄东主夫妻很热情,我们参观了酿酒作坊,在希腊餐厅里喝该庄自产酒,远眺市中心的高楼,了解到此处是少见的亿万年死火山黑土壤,我们还聊起了被土耳其统治过几百年的希腊以及古希腊哲学和悲剧,双方谈得非常融洽,我所担心的管理问题,一上来就被他们打消了,因为他们力主要在售出后回租十五年,10+5 years 的超长租约非常有吸引力,他们看上去是一对热情豁达的夫妇,只是投资回报率(yield rate)低于我预期。
卢与希腊东主计议后提出一个建议,将15年租约起始租金提升20%,达到我期望的回报率水准。但是,我隐隐觉得担忧,增加租金20%,对方回租是否能够长期承受?意大利仲介卢告诉我对方已经经营十来年,对租金偿付心里有底,不会主动要求增加租金自杀。
起初担心的水权等问题也得到满意回复。而酒庄里栽种的300棵橄榄树以及门口沿着干线有商业价值的一块3英亩空地彷佛就是白送的。名义上希腊夫妇对外仍然是东主,为此,我们即使在葡萄园举办宴席也会刻意保守秘密,连餐厅服务生都不晓得华人已经取代希腊夫妇成为酒庄东主,这不仅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也是为了保持葡萄园酒庄的文化特色不被异化。回首酒庄收购,如果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就是一点:不要试图改变它,更不能让它沾染中国风味。得想尽一切方法,保留欧洲移民的原汁原味。
第一年的葡萄园运行正常,租金支付正常,然而,从第二年起,月租金支付就开始不准时,拖欠虽然发生, 但他们为人不错,从不赖账,总是支付延期利息和罚金。
2009年之夏的黑色星期六是一个纯偶然事件。大山火烧毁了维州45万公顷土地,人员死伤惨重,火线最近距离酒庄才80公里。大风撼动天地,天色阴暗,空气里充满枯焦味。许多看天吃饭的农民陷入经营危机。酒庄也不例外。希腊夫妇把我请到酒庄餐厅,讨论拖欠日益严重的租金,在希腊海鲜拼盘上来后,他们尴尬地说山火压垮了经营,葡萄当年歉收,而道路封锁后餐厅没有了顾客。保险理赔和政府的补助远远不足。他们提出一个脱困方案:希腊太太宣布破产(租约订立的乙方公司属于希腊太太所有),由希腊先生出面成立一间新公司与我签订新租约,新租约条款照抄原租约,且把拖欠租金一次性偿付,作为新租约的押金。好处是他们可以合法地一笔勾销对其他债权人的负债,让酒庄甩掉重负活下去。
这完全无损我的债权,但势必殃及其他债权人(主要是餐厅和葡萄园的物资供应商)。我同意了,用一个新租约暂时解决了拖欠租金问题。我安慰自己:那都是山火带来的不可抗力问题,情况一定会好转。希腊夫妇都是好人。非常高兴,他们也似乎真的脱离了困境,还特地去海外奢华旅行,买了一大堆漂亮东西,更换了新车,以示庆祝。
可是,现实情况却并非海外旅行那般美好。租金脱欠问题在新乙方和新租约下重新出现,这种情况在五六年之后愈演愈烈,彼时已经找不到山火的借口,希腊先生即使再幽默豁达,太太即使再热情能干,租金本金拖欠第一次超过了十万元(利息和罚金除外),餐厅经营也每况愈下,我随便上网浏览,发现老客人回头率下降,普遍反应菜式单调,跟不上潮流。
某一次,我们与希腊人中午聚餐时,希腊太太竟然哭了,饭也没吃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希腊太太查出了乳腺癌,她含着泪说她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收到这种惩罚。他们家笃信东正教。希腊先生年轻时代还做过圣物(十字架圣像等)制造。我们出于同情,只能将欠租问题搁置。
当时还发生了一个感人事件。代理酒庄出售的房产公司老板卢也得了癌症,他在抗癌期间,特意驾车到酒庄,在希腊夫妇的门口留下一本他写的童话书,书内题词嘱咐希腊夫妇:不要为明天忧虑,不要轻言放弃。在电视上,我们看见卢接受记者采访,他一面治疗,一面把他的爱心写进了一本他写给他孙辈的童话书里面。
可惜,现实再一次被证实不是童话。希腊太太的手术很成功,但她每天不得不吃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也许是药物和心理双重影响,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做事心不在焉,餐厅陷入无管理状态。为了应对急速下降的生意,他们反而提高了餐食价格,无疑雪上加霜。他们的家族财政又陷入泥潭。
然而,他们却打算立刻退休,向我再次提议签订一份新租约,将酒庄生意转给他们的小儿子,可是,担任餐厅经理的小儿子两手一摊,他不愿意接手,甚至还拒绝为父母提供经济担保。此时,欠租加上利息已经高达数十万元,显然超出了他们承受范围。我不得不找到患了癌症的卢,他已经搬到昆州努萨海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实情,2007年希腊夫妇快速卖掉酒庄就是为了还债,显然他们理财上做得一塌糊涂。 希腊先生因此向我承认,他拿到数百万地产出售款后,除了奢华消费外,还大量投资了股票,企图趁牛市大捞一票后退休,然而世事难料,他在股灾中损失殆尽。
我不得不启用一名铁腕律师,一名南非坏律师,其人口头禅就是自称坏人,他常说该由坏律师来对付坏租客。果然,第一次在律师事务所开会,坏律师亮出了杀招:他查明了希腊夫妇的投资物业。希腊先生手忙脚乱,答应了律师草拟的延期偿清欠款协议条款内容,并同意在一个月后签订协议。
坏人的坏,在一个不敢说真话的社会里,会显得过于明显。特别是中国社会,在崖山之后,人人都需时时彼此提防;而在澳洲这个貌似社会主义的国家里,正好相反。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相处甚欢的我们很容易忘记好人的坏,好人之恶需要时间来慢慢揭示。
一个月后的那天,坏律师打来电话说希腊先生没有来,而是快递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酒庄的十来把大大小小的钥匙。此时,我们面对人去园空大吃一惊:冷库架子上一大堆的蔬菜肉鱼罐头,酿酒作坊里的大半罐子红酒,风吹一地的拖欠的供应商发票,起码半年没有修剪的葡萄藤,数十只大袋鼠在园子里纵横跳跃。
希腊人非但连夜搬出了酒庄,而且以低于市场的价格火速卖掉了投资物业。更有甚者,夫妇俩据说早已离婚。至此我见识到,澳洲人的财务危机同时也是婚姻危机。当我在电话里找到希腊先生,他有气无力地说他前妻快要死了,他已经身无分文。坏律师却两眼放光,斗志激昂, 对我说,以恶制恶。一定要把这对恶夫妇告上法庭,让他们输个精光。
我在考虑了一个周末后,回复他我不告,随他们去吧。律师很不甘心,屡次三番劝说我,甚至建议律师费减半,把官司打下去,我对他说他不明白,如果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会把官司打到底,但我是一个基督徒,经历过信仰重塑,也经历过一场商业诉讼风暴的洗礼。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诉讼只能争一时之短长,除了律师最后吃饱以外,没有人是胜者。
葡萄园空置,虽然没有对我造成财务上的大影响,但我被迫代其偿清酒庄拖欠的费用,还得请人暂时打理葡萄园,雇佣仲介寻找新租客,这不是一个心理上容易接受的过渡期。直等到引进一个意大利家庭新租客,度尽劫波,葡萄园整修一新,希腊餐厅改为意大利餐,红砖新砌两个炭火烤炉,橡木桶重新装满去年的新酿。这一连串工作经过将近一年时间。
这一试,试了12年。买时,我知道那是离市中心直线距离35公里的最近的一处,但不是最大,因为邻居艾弗琳庄园比我们多了14英亩。没曾想过了几年,那庄园东主夫妇离婚,庄园一分为二。如今,在不经意间,我的葡萄园竟然成为离墨尔本城区最近最大的酒庄,重新成为亚拉河谷的一个颇受欢迎的景点和婚礼地点,意大利餐厅获得了比希腊餐厅更好的口碑。在复活节等旺季提不是提前一个月,很难订座。
十来年间,我也产生过多次变卖念头,特别是当国内有人拿着图纸来,说要出资把它改建为有水疗、网球场、停机坪等豪华设施的私人俱乐部,还有投资者在我买下不久即要求加价格50万转手给他,甚至还有国内房地厂商提议参股或换股。这些谈判都没有成功,看来好像很偶然,期间的风风雨雨在买下它的当年根本难以设想。
也许,商学院的前设潜藏着一个错误,商业规律或投资原则以大概率事件来总结,可是,决定性事件常常是一些小概率的偶然事件,比如,去年的澳洲山火酿成巨大的损失,而今年年初以来一个武汉跑出来的病毒居然酿成了停航撤侨的世界大恐慌。但是,如果考虑这些决定性的偶然事件/因素,我们又如何能总结投资经验和法则呢?所以,在本文结束时,我不想误导一些企图从本文内找到投资智慧的读者,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而且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以我短短几十年商业经验来看,基本上,我精心策划的投资都不怎么成功,在三四天内做出的草率而鲁莽的决定常常却结出奇异的成果。
投资种种学问和窍门,但有一样是所有投资学都避而不谈的东西,那就是运气,或者叫偶然性,这个黑天鹅在许多时候是决定性的。一场该赢的球输了,运气不好。一个容易的工作搞砸了,运气不好;一场新型肺炎演变成了大瘟疫,运气不好。可是,量子力学基本上推翻了牛顿的静止机械世界,使我们可以重新从根本层面上认识到,世界其实是测不准的偶然。为此,我曾写了一首叫做《锦瑟》的诗:
……
大約是這時候
會再想起偶然的不可言說
錦瑟構思過去的神秘性
一弦一柱撥動流逝的物質
过去的神秘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如同有人说,一生最重要的选择只有七个,至今这七个里的大多数我已经选了。反省一遍,竟然多数都成了,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我心里明白,那些在时间里流逝的物质都不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诚然,如果我不努力,则一事无成;似乎万事都取决于我的努力,那些没做成的事,完全可以说,因为那不取决于我,可是,这毕竟是一种掩耳盗铃的解释。事实上,努力似乎也与成功没多大关系。比如,多数勤劳节俭的中国人并不富裕,在努力上,世界上少有可与中国人匹敌,犹太人在历史任何阶段也从未超过五千万人口,他们还是世界上最早开始并坚持安息日礼拜,每七日放弃一天时间,不工作,专门献给属灵生活,尽管他们在工作上损失了1/7时间,但他们的属灵生命中得到了来自上天的智慧。所以,不奇怪勤劳节俭的中国人一直不能富有,因为真正的富有需要上天的眷顾和由上而来的智慧。
所以,从哲学上思考,我终究没有作什么选择,或者说无法选择。我做的都是在当时情况下理性思维的最优化选择,选择留下希腊夫妇作租客和引入意大利新租客,都是在所有选项里挑出最优者,你不得不挑选那个最优者,其结果是一定的必然。
耶稣说,我是真葡萄樹,你們是树枝。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实;因為離了我,你們不能做什麼。人生匆匆数十年,无不是在寻找真葡萄树,一旦寻着,就当像树枝那样长在葡萄树上不分离。认识身边的每一个偶然,当是敬畏我们生命的崇高的源头。这就是本文所谈的智慧。
酒庄地址:
Massaros
360 Eltham-Yarra Glen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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