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兼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许多事情,有的人看着是宝贝,有的人看着则是粪土。从存在来讲,每个人所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但意义对于每个人而言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人有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境界。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的。
境界的“气象”与“格局”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人生境界就表现为他的心理状态,中国古人称之为“胸襟”“胸怀”,表现为他外在的言谈笑貌、举止态度、生活方式,中国古人称之为“气象”“格局”“胸襟”。“气象”和“格局”作为人的精神世界,好像是“虚”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实际上它是一种客观存在,是别人能够感觉到的。
冯友兰先生说,当年他在北大当学生时,第一次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蔡元培先生,一进去,就感觉到蔡先生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而且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这说明,一个人的“气象”,别的人是可以感觉到的。
审美的层面就是超越个体的有限存在。食宿层面就不用说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生活细节都反映他的精神境界,反映他的心态、生活风格和文化品位。巴尔扎克在《生活风雅论》中引用了当时法国的两句谚语,一句叫“一个人的灵魂,看他拿手杖的姿势便可知道”,还有一句是“请你讲话、走路、吃饭、穿衣,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什么人”。总之,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必然会从他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表现出来。
人生境界从何而来
一个人的工作和事业当然最能反映他的人生境界,最能反映他的胸襟和气象。我们举两个例子。冯友兰在他90多岁高龄的时候依然在写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他对学生说,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想要翻找新的材料已经看不见了,但我还是要写书,我可以在我过去掌握的材料里头发现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理解。这点很重要,很多书你过去看过了,也许它是经典的书,你还可以再看。为什么?因为你可以产生新的理解,冯先生说,“我就像一条老黄牛,懒洋洋地躺在那,把过去吃到胃里的草料吐出来,重新细嚼慢咽,其味无穷,其乐也无穷,古人所谓乐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乐道”,就是精神的享受,一种精神的愉悦,一种精神的追求,这是一种人生境界的体现。冯先生接下去的一句话说得更好,他说,人类的文明,好似一笼真火,几千年不灭地在燃烧。它为什么不灭呢?这是因为古往今来对人类文明有所贡献的人,都是呕出心肝用自己的心血作为燃料,这样人类文明的火才能不灭。
另一个例子是朱光潜先生。朱光潜先生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打成“反动学术的权威”,受到批斗,但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不到三年,朱光潜先生就连续翻译、整理出版了《黑格尔美学》两大卷。《黑格尔美学》一共有三大卷,第一卷朱光潜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经翻译完,出版了,后面两卷只翻译了一部分,这时终于完成了。《黑格尔美学》很难翻译,它涉及西方文化艺术的研究,所以当年周恩来总理说,想翻译《黑格尔美学》这样的书,只有朱光潜先生才能够胜任。他翻译的作品还有歌德的《谈话录》、莱辛的《拉奥孔》,加在一起120万字,此时的朱光潜先生已经80岁的高龄了,这是何等的有生命力和创造力。
后来朱光潜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曾经写了一篇文章来悼念他,我引用了我小时候看到的一幅画,画面上一棵大树被拦腰砍断,树上有浓密的枝条,树下写有一首诗:“大树被砍伐,生机并不息,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这首诗拿来形容朱光潜先生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非常恰当的。冯友兰先生、朱光潜先生,他们的人生是创造的人生,是五彩缤纷的人生,他们一生所做的事情,比普通人多得多。普通人只用了他们全部潜力的极小部分,和我们应该成为的人相比,我们只付出了一半。苏联有一个传记作家格拉宁说,大多数人从来不想尝试超越自己可能性的局限,很多人是用低于自己一倍的力量生活。而冯友兰先生、朱光潜先生,他们是在最高的极限上生活着,他们就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
最后,我希望大家依然相信,这个世界上依然有神圣存在。这种神圣将会给我们生活注入一种严肃性,将会给我们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使我们的人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