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早睡晚起的王逅逅和王想想

公众号ID： missgogowang

2012年11月

在我把一个身高185cm的美国运动员推出两米开外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去你妈的，”我扑上去，狠狠地用拳头打了他的胸一拳。他的胸肌很硬，我的手都有点疼。

“I’m sorry, I’m sorry!” 他举起双手对我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我抬起头，看见他恐惧，无助的眼神。那是在我们大学的停车场里，一个周六的半夜，路灯光从摇曳的树叶之上照下来。远处还可以听得见party放的音乐声。

那是三年前的冬天，这个美国运动员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恨不得杀了他。

因为他性骚扰了我的朋友O。

他险些毁了她的人生。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我的美国朋友O，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孩。她走路如风，总是戴着大的耳机，脚踏登山靴，独来独往。她非常有想法，也很有行动力，作为政治学专业的她，总是去各种游行集会为少数族裔的权益而呼吁。

她做事果断，从不依赖别人，在课上她总是发言最积极的。她身边总是有很多羡慕她的女孩子——瞧！她是多么独立！

但是O有个秘密。她和男生A来往，A有女朋友。O一直想终结这段感情，但是又被迷人的A所吸引，并且掷地有声地跟我说：我们没有感情，只是上床！我们的关系是互补的，我们各取所需，我对他毫无情感瓜葛。

可是O，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直都在忙学校活动和各种社会活动，对于A的英俊外表和甜言蜜语却毫无抵抗力。这段“外遇”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年，忽然有一天晚上，她红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说：

“Gogo，周三的时候，他半夜两点来到我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进来了，然后把我推醒，要和我上床。我说不，他就一直软磨硬泡，我继续说不，他就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不会走……所以我跟他上床了。但是我是被逼的。”

“为什么我这么软弱？为什么我不能拒绝他？为什么我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完事以后，他马上就睡着了，我们连话都没说。我感觉我就像是个他发泄欲望的工具，随叫随到。

这一次我真的有种被性骚扰的感觉——我完全是被逼的。但是让我觉得最痛苦的是，我现在在这里，感觉自己一文不值的时候，他却在学校里party，什么都不知道……”

“其他人都让我去做心理治疗，但是我不能……我自己有错，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我为什么与他藕断丝连？为什么？是不是全都是我自己的错？但是为什么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而不被惩罚？为什么，我最终还是那个软弱的女人？”

她在我面前哭得昏天黑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这个样子，我见到的她，从来都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她，努力学习，努力去为别人争取权益的她。大家都觉得她是独立女性的典范，但是一个独立的女性，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于是就有了故事开篇的那一幕。

我知道大家想看到O小姐昂首挺胸地走到A面前，然后说：“你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但是这个电影里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发生。现实是，O小姐是个和我们都一样的女孩儿，她趴在床上哭，她坐在地上哭，她呆呆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她开始恨自己的身体，不想出去见人。

就这样持续了两三天，她没去上课，也没怎么吃饭。直到那个周末，我拉她去城里吃晚饭，她喝醉了，然后看着我，说：“我觉得我就是这么被自己毁了的。”

我说不，这次完全是他的错，你完全不应该责怪自己。

把O送回宿舍以后，我直接去了A的宿舍，他们一帮男生在喝酒打Beer Pong。我说：“你给我出来。现在。”

A看到我脸色不对，慌慌张张跟我出来，我们站到宿舍后面。

我扑上去，狠狠地捶了他几拳，捶得我的手都生疼。我推他，踹他，恨不得坐在他身上扇他耳光。

看到他迷茫的脸，我怒火中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会对O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他不断地辩解，说他敲了门，说他问了她想怎么样，说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他还求我，不要说话大声，怕别人听见。

我摇摇头：“我知道你有两个妹妹，来，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你的妹妹，你会怎么样？”

A忽然就崩溃了，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之所以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是因为O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不然我早告诉学校了。你不要在这里跟我掩饰，你难道以为你没有伤害到你女朋友吗？你觉得你有多聪明，仿佛学校里没有人知道你以前背着你女朋友干的那些事？”

A忽然就惶恐了起来：“别人知道？”

“你在跟我搞笑吗？”我说，“你对不起你女朋友。因为别人都看低她，因为她一直和你在一起。”

A平时那迷倒众生的样子不见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迷失的男孩子。

就在我满脸是泪地跟他大吼大叫的时候，黑人大叔校警开着车过来了：“小姐，我听到你们这里有尖叫声。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着满脸惶恐的A，想了想说：”没问题，先生，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你过来一下。”校警温和地说，“要知道，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帮助你的。”

我慢慢走过去。他严肃地看着我：“他在骚扰你吗？”

我想了想，“并没有，先生。他……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但是我刚发现他出轨了。”

校警松了一口气：“你需要跟什么人聊聊吗？我可以给你接通心理医生。”

我：“没关系，先生，这种事情我还是自己处理最好。”

“好的。”校警鄙夷地看了A一眼，慢慢把车开走了。

“谢谢。”A感激地说，“谢谢你掩护我。”

“掩护你个屁！”我说，“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事儿罢了。我现在告诉你你该做什么。你要给她手写一封信，告诉她你多抱歉，她看不看是她的事，她告不告诉你女朋友是她的事。

但是你明天早上把这封信放到我的门下面，然后下面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祈祷上帝她没事，不然你就完了。”

A不断地点头：“我写！我写！你让我写5封，写10封我都写！”

最后我往回走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忽然说：“Gogo，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我没有回头：“不，我不觉得你是个坏人，我只觉得你是个Loser。”

第二天早上八点，信就躺在门下面了。我去见了O，告诉了她一切，她不断地要求我重复他乞求的时候和恐惧的样子，然后拍手叫好，最终她读了信，她说他是个有很多问题的男人，而这是一封很坦诚的信。

2015年4月

在之后的三年中，我跟O的友情也有大起大落，我们俩都很固执，也很挑剔偏激，所以经常因为一些小事争吵。直到有一次，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觉得，我俩可能再也没法做朋友了。

我懊恼地去找我俩的共同好友N，我对她说，我觉得我跟O的友谊估计是完蛋了，就这样就快毕业了，我们毕业以后估计也做不成朋友了。

N在我旁边坐下来，说，相信我，不会的。她再怎么跟你吵架，也不会不认你这个朋友的。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三年前为她做的那件事情。

我说……三年前？什么事情？

她说，就是你去揍A的那件事情啊。

我俩都笑了，“揍”这个词用得不好，我们都无法脑补我一个一米六的女孩围堵殴打一个一米八的美国运动员。但这件事儿的确发生了。

我说：“就这事儿啊。唉，我也没帮上多大忙我觉得。”

N很严肃地看着我说，“不，你不理解你帮了多大的忙。那个时候我在国外交换，她身边只有你一个女生好朋友。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她最先没有跟你说，她去跟我们玩得好的那些男生说了。她那个时候哭着去找他们的，很惨。”

“然而你知道我们那些朋友，他们都是些天天去游行‘和平’，‘爱’，‘反暴力’的嬉皮。他们坐在一起安慰她，说要把这件事情交给学校解决，还让她去心理中心治疗。”

“唉，”我说，“我也想过，但她怎么也不肯把这件事情捅得人人皆知。她那个时候最不希望的就是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是的，她无法忍受那些男生的想法。她说，我是你们从大一开始的好朋友，就像你们的亲姐妹一样，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保护我，而要把一切交给学校？然后他们当然就说，你能让我们干嘛？以暴制暴吗？拜托，这是21世纪。”

“O非常痛苦，这个时候，她才去找了你。而没有想到的是，你却是那个真正用她愿意的方式保护了她的人。”

我们两个静默了一阵子。

“她后来跟我说，她一辈子都欠你的。” N慢慢说。

那晚我跟A在停车场的画面经常在我眼前闪回。为什么我没有先去找学校？

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找到这个混蛋，并且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教训他？

为什么我都没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他可能会回手打我，那我真得打不过他……可能有很多可怕的事情会在那天晚上那个无人的停车场发生，但我那会儿都没有想过。估计是气昏了头吧。

回想这件事情，我不禁追溯到我不愿意想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被我在脑海中尘封了多年，近来慢慢于我眼前扯开伤疤，而底下的皮肤，竟然也慢慢愈合了。

那就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目睹了我爸爸当众揍了一个欺负我很久的男生。

2003年10月

那个男生，是个成绩不错，很调皮的男孩，我们都11，12岁的时候，他就挑着法子欺负我。

我现在都不觉得他是因为讨厌我而欺负我，因为他在欺负我的同时也给我买东西，送吃的（妈的小孩子的心理），但是他下手实在是太重了！

我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回家，我妈妈要去学校找他谈，我说求你们别让我在学校丢人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于是我自己跟他去谈，他表现得好好的，然后在别人面前又追着我打。

我妈妈去找了班主任，找了老师，还在上操的时候找他严肃地谈话，都没有用。

我妈妈回来还跟我说：这个小孩看起来很乖啊，怎么会老是打你呢。

我心想，妈的我还不明白呢。我文具盒里还有他送的笔呢。

我爸之前也没有管这件事情，这个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吧。终于有一天，我的脚踝被他踢崴了，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流着眼泪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家。我爸问我怎么了，我就哭着说，我又被内谁谁谁打了。

然后我爸一下子就怒了，他拉起我就去了学校。我看见他愤怒的样子自己也吓得要死，我说爸爸爸爸你要去干嘛？！

我爸说，你不用担心，我要去找他。

然后我爸就拽着我回了学校。在我们班门口，他非常大声地喊出了那个男生的名字。

大伙开始起哄，男生走出来，我爸把他的领子就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狠狠地把他扔在地上，然后不顾他的挣扎，把他又揪了起来从我们一楼的教室，一路拎到校长室。一边走还一边暴怒地喊他的名字。

我跟在后面，全身发抖。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如此动怒，他就跟一只被激怒的猛兽一般，谁都阻止不了。

直到到了校长室门口，我爸把男生往人群中间的空地上一扔，然后对跑过来的校长说，这是打我女儿的小孩，你看，把我女儿的腿都打瘸了！

校长对男生冷冷地说：你看到了吧。叫你平时欺负同学。（这个反应今天想起来也是清奇）

我站在旁边，看着我爸暴怒的模样，自己都吓傻了。我只知道他揍完那个男生，把我送回教室以后就走了，整个事情发生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我回到教室以后，一个平时很胆小的语文课代表过来跟我说：你爸爸会不会坐牢啊。

我心里也很忐忑。完了我爸是不是要坐牢了。我想。他可能真要坐牢了。

但我跟她说：去你妈的。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没有人动过我一根手指，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爸爸会怎么样。他们知道我爸爸不会告老师，告校长，三方谈话。他干脆而果断，他能让你在全校面前出丑。

而那个男生呢？

我爸后来跟我说：那个男生真是个“本拉登式的人物”，在他被揍的时候，他一滴眼泪也没流，眼睛都没眨一下。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父母给我爸妈很正式地打了电话。在电话那头诚恳地道了歉，还道了谢，谢谢我爸把他们儿子教训了。然后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自己的儿子，拿走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具体我忘了）。

我爸跟我说起这通电话的时候还说：这个小孩虽然现在调皮，但以后不会走错路的，他父母都很有教养。

我因此成为了一个有心理阴影的人吗？

当然。

我多少年不敢回想那一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爸那么愤怒，那么失态，那简直是我的一场噩梦。

那么，我爸爸做的事情是政治正确的吗？是能被表彰“”爱，“和平”，“反暴力”的吗？

当然不是。他做的就是一件错事。我到现在都难以想像他去教训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但是这件事却同时改变了我的人生。

被自己的家人以他们的力量保护，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事情。尤其是这件事情这么错，这么不合常理，我爸爸竟然为我做了，我心里不仅是感激，而是一种敬畏，一种不被社会伦理道德所限制的感觉。

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做的是对是错，我只是隐隐地觉得，以后我也要这样去保护我关心的人。

然后我真得在十年之后这样做了。在我面对那个美国运动员的时候，在我的手击在他的胸前，眼睛与他的眼睛对视之时，在我跟校警忍住眼泪，拒绝他的介入的时候，每一个画面，都让我回想起小学的那天中午。

我都没有想过有什么更好的方法，那就是我被教育过的唯一有用的方式。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去对待自己的朋友。

在我们要求世界平等，正直，法治的同时，我们也有自己的内心需求。被爱，被特殊对待，被保护，被尊重。那种被其他个体所关心，所爱护的感觉跟被社会保护弱者的机制罩着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是在美国，在一个以自由著称的文理学院，在一个法律道德完全可以保护弱者的地方，当不公发生在我这样一个从小受到好的教育，了解自己权益的朋友身上时，最能够安抚她内心的并不是一个大的机构为她出声，体制的保护，而是身边的人能够为她挺身而出。

告学校，告老师，任何人都能够做。你可能是会被机制所保护，但是在身边人面前，你还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这样的情况下，其实被害者更容易感觉到孤独和无助。

也许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想清楚什么是面对霸凌，面对侮辱最好的解决方法。不论社会如何演变进化，我们对于“政治正确”如何解读，如果我真的关心，爱一个人，我可能最先想到的，应该并不是用别人眼中“最正确”的方式去做事情吧。

是为人类，是为动物。

本文配图来自电影《不能说的夏天》

编辑：张小新

本文作者 | 王逅逅

青年作家，时尚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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