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跟爸妈挥了手过了安检的我在候机厅里哭到不能自已。我一个人带着两个23公斤的大箱子,踏上了美国的土地,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而新鲜。那个时候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将之后十一年的青春奉献在这里。十一年间,三年本两年硕六年博。博士论文答辩那天,商量完结果的导师出来对我伸出手说,Congrats, Dr. Sun,我记得我笑得很灿烂。十一年,一无所有地来,满载而归地离开。一路走来,是成熟,是蜕变,更是沉静。在离开美国的倒计时中,谨以此文,纪念这段旅程上的酸甜苦辣。2009的夏天,6月8日,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和小雨站在一中门口,手挽着手商量着要么去网吧包个夜。
一周后,当别人开始享受暑假的时候,我去了上海,签证,然后出了国门。在上海的的七天,准备材料,签证培训,面试练习。签证那天上海很热,真的很热,爸爸陪我在门口生生排了两个小时队。我不记得那天到底排了多少个队,也不记得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了我什么,但是记得拿着那张代表签证通过的黄色纸条出门的时候,我那个时候是笑着的,爸爸也是笑着的。
再然后,我就悄无声息地上了飞机,除了家人,没有朋友知道。一如当年高三转学的我,安静地又做下了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这十一年间,我被问过无数次,你当年为什么会想要出国。我说,我当年真的什么都没想。有个亲戚家的姐姐出国读书,问我也想不想。还不到17岁的我脑子里压根没有留学这个概念,只是想有个地方读书,所以当时就说好啊。于是,高三上半学期末尾的某一天,我请了一天假去合肥考雅思。口语的时候老师让我描述平时在报纸上都看什么。我这个并不看报纸的人有点懵,后来好像说领导人会面握手什么的。考官笑,你就只记得握手啊。在之后的高考-签证这一条路上,我也只顾于兼顾高考和申请的忙碌,没有深想过,做下这个决定到底代表着什么。其实现在想想,特别羡慕当年的自己:带着那种无知者无畏敢拼敢闯的精神,做义无反顾的决定。
但是,“签证通过”这件事早晚还是会让我意识过来它的意义,对我来说,这个意识发生在返家的火车上。
那种情绪,原谅我真的试过很多次但是都形容不出来:是一个17岁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知道要离开父母一个人远走高飞的情绪。用偶像小说的话来说,大概是“她的眼神中有1分轻松,3分对未来未知的兴奋和担忧,3分迷茫,剩下的都是对离家的不舍和恐惧。”在下一个瞬间,我记得我泪流满面,靠在了爸爸的肩上。而爸爸很安静,但却一次又一次从纸包里抽纸。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真的很想读心理学。然后后来的事大家就知道了,我机缘巧合来了一个心理学世界排名前百的学校,一呆就是本硕博十一年。
Why psychology?如果我归纳一下这么多年被问过的问题,这个问题绝对能上前十。所以,为什么读心理。我承认,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但学生时代又极度羡慕于在同学社交之间如鱼得水的人。甚至于每每回想到我的初中时代,我都是皱着眉的想,我为什么会是我。就是这个念头,让我讨厌自己,并且让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要怎么样才能不讨厌自己。来说点我放在自我陈述里很官方,但同时也是很真实的话:整个本科阶段,无论是心理学打基础还是自我奋斗,都是一个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
想来自己本科那会其实真的挺能拼的。我好歹也是个高考英语130+的人,刚到美国那会才发现,这美国人说的话怎么跟书上学的都不一样。第一个学期不怕死的选了心理学导论,上课云里雾里,看书一页书得查十分钟的专业词汇,然后,差点挂了科,只好退了课。然后不服输的我自此开启了图书馆就是我家的生活。
那个时候真的是感觉心里有一股冲劲——我可以选20个学分打两份工,可以到处去做志愿者积累实践经验,也可以三年修完四年的课拿着总3.98,专业4.10 的GPA毕业。
本科的后半程开始在社区里给特教组织做志愿者,在帮助特教孩子的过程中,也给对自己的自卑和不满找到了一个寄托和转移的方式,从此下定决心把心理学一路走到底。
硕士读的是发展心理。当初跟导师商量申请临床方向的博士时,导师告诉我,学临床会让你改变很多,会让你对自己对身边的人和事都会产生新的观念。然后我就毅然决然的走进了临床心理。事实证明,我的导师是对的。
多年的心理路,正在让我在慢慢接受自己。
记得前阵子在某心理群里有学妹问考博的事情。一开始大家都在热心的回复申请事项,但是很快画风就变成了大型劝退现场。
曾经跟某同是临心博士的小伙伴闲聊,说到有时候觉着自己就是个渣渣,但是想到自己好歹是考进并且完成了个临床心理的Ph.D.,所以估计也渣不到哪去。美国心理协会报出来的临心博士录取率的平均值是12%,但是其实很多项目每年300份申请里录5-10个人是常态。https://psychology.uoregon.edu/research/research-areas/clinical/俗话说,只要专业选的好,年年都像过高考。我在所有的学科里选了心理学,然后在心理学里选了临床心理。结果嘛,读博的时候就只好把自己一个人当成五个人用了。自己要上课,做研究,临床实习,还有助教/教课。那个时候的日程表基本上都是下图这个状态。*图为在美中时区截的当时在美西的时间表,实际时间减两个小时
数据还是得跑,
文章还是得写,
报告还是得准备,
书还是得看,
课还是得备,
作业还是得改。
其实相对于闲着发慌,我算是一个比较喜欢忙碌状态的人,至少让我觉着我是离某个目标又近了一点,所以东跑西忙的我倒不太在乎。可难点在于:
第一,每个人对你的期望值都是高的。他们会对你的忙碌表示非常理解和同情,然后告诉你,下周开会之前记得把数据做完。
第二,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在完全不同的思维状态中转换。前一个小时你是个学新东西的学生,下一个小时你要坐在咨询师的椅子里帮你的来访者梳理思路,再下一个小时里你可能要跟实验对象互动收数据。在每件事都需要全力调动思维的基础上,这种转换也是极其消耗脑力的。
第三,临床工作中的情绪压力。我至今都记得接手过的受过虐待孩子们的案子,还有在自杀边缘挣扎的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尤其记得第二年做DBT的时候,接到的都是重度创伤的案子,几乎每有一个新的intake,我都得给自己留半个小时用来缓冲。
整个博士的过程其实就是个考验delayed gratification的事情。教授的赞扬,拿到的奖,来访者的蜕变,研究成果,学生对课程的好评,都会让我选择性遗忘之前的抱怨。
最重要的是,正如导师预料的那般,我待人看事的角度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学习各种临床咨询技巧让我自己在生活中的处事方式改变良多。同时,我定然算不上一个人生经历多丰富的人,但我庆幸于能够做临床工作,感恩于我遇到的每一个来访者,感恩他们赋予我以第三人称感受他们生命的特权。这里插一句话好了。我也是多年受到抑郁和焦虑的困扰,每次都会有人说,你是学心理的,为什么还会抑郁。敲黑板——医生还会感个冒来着,只不过是感冒的时候知道吃什么药罢了。但是医生得癌症的时候,也没法给自己开刀不是。所以,嗯,如果让我选,我还是会去读个临心的博士呢。可能在某一天,我会再写个博士生存指南之类的文。
能让我把这两年的时光单独拿出来,也确实是说这两年内发生了多少让我刻骨铭心的事。2016年初,爸妈来美国陪我过了个年。年关刚过,收到家里的信息,爷爷突然病重。爷爷多年糖尿病,偶有并发症,所以作为医生的爸妈也如往常一样,叮嘱了几句。当天美国的夜里,情况直转极下。我们连夜买了回国的机票,但也得等到十几个个小时之后,还得在西雅图转机过一晚上。
那天是周五,我记得我还要去诊所看病人,当天跟导师和督导都说了情况,临时安排出去了所有的工作间。然而,世事无常,我们在西雅图等待登机的时候,收到了噩耗。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正面地重新回想起那时的情况。过去的四年中,我在逃避。其实我也很清楚我在逃避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想着一切到底是不是我的错。如果爸妈没有来美国,他们必然知道最合适的医治方案。也许,爷爷会像他当年答应我的那样,来参加我的博士毕业典礼。我当时在国内呆了两周。那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落下了个心脏早搏的后遗症,我不再想要留在美国,也会被家人电话这种梦境惊醒。2016年的夏天,我和前导师的关系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开启了长达半年的拉锯战。
即使是目睹了我之前的三个博士生以及听说他们之前的几个博士生都是半途离开实验室,我依然简单的认为,导师不管那就靠自己。
但是发过去的文章拖几个月不给回音所以迟迟投不出去,跟其他人的合作也不让做,甚至在完全不跟我商量的情况下把我的项目给了别人。多年被拖延、被无限利用以及不被重视,我终于还是认清了必须要离开这个现实。
半年间,跟前导师、心理系,甚至是研究院商议。2016年底,我与前导师的关系划上了一个生硬的句号。
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我博士前三年所有的学术成果。在我第一次给他们发邮件说想要讨论一下导师-导生关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下了通牒,让我不许用他们的数据投任何会议发任何文章。
2016年底,根据研究生院的规定,我收到了个如果在三个月内没有新导师,就不得不退学的通知。
但是我是幸运的,多方商议下,2017年初,我正式转入了新实验室。新导师是个大牛,学术能力、临床能力,以及人品都让我随时随地准备献上膝盖。跟前导师拖了半年多都还没法开始的博士资格考,在转入了新导师实验室下之后的半年内,开题,写文章,答辩顺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
在后来的三年中,我完全可以拍胸脯地说,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走完这一程。我见证了一个优秀教授和导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对于他所有的学生,无论是学术上的问题还是个人的挣扎,他都给能做到周全的照顾和支持。所以我在博士论文的致敬页真心诚意地写了这么一段话:
“This dissertation would not have been possible without the support and nurturing of my doctoral mentor, Dr. Nick Allen. His extensive knowledge and expertise in the subject matter of this dissertation provided me with valuable guidance. In addition, his dedication and diligence in academic work set a strong inspiration for the rest of my career. But most importantly, on countless occasions, he lent his warm hands to pull me from darkness, and he always puts his full confidence in me and encouraged me to continue fighting resiliently.”2017年中,朝夕相处陪伴我3年多的宠物在一个早上毫无征兆的离开了我。
前一天睡前还给他加过草,早上六点多被一阵响动吵醒,看到他无力的躺在笼子里抽搐。我以最快的速度带他去宠物医院,但是在半途就已经清醒的意识到,他撑不到医院。于是,靠边,停车,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就这么回了他的兔子星球。
一切的压力总会有爆发出来的时候。一如开了十几个小时长途车的司机,在歇下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累。
我,在2017年的下半年,崩溃了。
2017年的12月31日晚,我站在圣地亚哥的海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说服自己,要么还是活着吧。
加个插曲好了,当时我的前任在我边上,无忧无虑的拍照,然后走到我身边问我,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开心。
回到尤金,我重新吃上了抗抑郁药,找了新的心理咨询师。前两个月,每周的session,我都会把自己哭到脱力。一月底,我办了把这个学期读完之后休学的手续。
我至今都还保留着咨询师给我提供的该生精神状况不适合继续学业的证明。其实抑郁焦虑也从很早就一直伴随我,但是你问我重度抑郁是什么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之后的两个月,我行尸走肉般的去开会,上课,跑数据。当时我不得不开题博士论文,反正当年开题的答辩,我只记得我脑子一片混沌,导师倒是帮我回答了不少问题,也没人为难我。
我是幸运的,在最绝望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咨询师。第三个月,我记得刚进门寒暄的时候我客气的笑了一下,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你知道么,你笑起来特别好看。2018年3月,我卖掉了在尤金所有的东西,一张单程机票飞回了国,在家休养了整整三个月,才在六月份重新站起来。其实直到今年我才认真的思考前几年的事情对我有什么样的影响。用很俗的话来说,我很感恩于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人和朋友。无论是深夜电话粥还是最简单的微信问候,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
同时,经历过一些起落,也更愿意和能够去理解他人所承受的痛苦和欢笑。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得适时解压。2019年回到美国之后的这一年多,真的有满血复活的感觉。写文章,做临床实习,参与心理学组织工作。为了弥补失去和极度落后的学术研究,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投出去了四篇文章,两篇还在审,一篇in-press,一篇accept with minor revision。在精神力充足的时间里,我有种找回了刚入大学时的那股冲劲。
同样是2017年下半年,我跟相处了不到一年的前任订了个婚。然后分了个手。对于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首先,我要感谢前任的不娶之恩。订婚之后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导致我崩溃的最后的稻草。从这段感情本身来说,我看清了我不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这一段感情让我仔细的看清了“我想要的是什么vs.别人想要我做的是什么”。
就好像,你买了一栋房子,所有人都不停的告诉你,房子就应该铺上地毯,否则这个房子再结实再漂亮,它也是不完整的。所以你迫于压力去买了个地毯,所有人都高兴了,所以让你也告诉自己,这个选择好像是对的。如果有幸得到了一块超赞的地毯,那么恭喜你。但是如果,你很快发现这个地毯不仅跟其他家具不搭,帮不上任何忙、你多花一倍的时间去打理它也没用,并且每天都得绊你几下让你摔上几跤。你是会选择忍着它,还是扔了它?我现在对于感情的态度就是,如果还能遇到志同道合可以携手并进之人,那挺好。如若不然,在这个婚姻早就不是必需品的时代,我自己一个人,带着我家汪,也开心自在的很。哦对了,其实当时的婚纱照拍的还是挺好看的,我留了几张当个人写真。你们如果有要推荐拍婚纱照的公司,可以来找我,哈哈哈哈。
这么些年,大大小小也走过了不少地方。从硕士毕业后的50天的欧洲背包行,美西的公路旅行,再到去年横跨美国的搬家兼公路旅行,我尤其很享受一个人在路上的感觉。
撇去那些给自己充个电或者感受人文气息的话,偶尔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再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会有一种可以试着以全新眼光做事情的感觉。
我在每年年初也会从众给自己定个new year’s resolution,几乎每年都有“身体和心灵至少有一个要在路上”。 惭愧,反正也没实现几次。不过能凑到时间就出去转转,没事写写读书感想书评什么的,佛系收获粉丝,也还不至于完全对不起自己那些愿望。因为临床心理的项目有最后一年的临床实习,所以一般都是出去实习之前答辩。2019年5月16,博士论文答辩现场。我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甚至还把致谢页放在了最前面。但是从始至终都无比平静。
在导师出来跟我握手叫我Dr.Sun之后,我还坐下来跟他聊了大半个小时关于之后还有哪几个要改的地方。
直到回到家足足睡了15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条路,终于要到终点了。
*实验室长期跟澳大利亚合作,所以照片里出境的这个钟是澳大利亚时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如今倒计时等待毕业证,之后会回国发展。对于未来,依然有无限未知。但是既然车已行至山前,就一定会有路的。
其实从构思到码出这篇回忆文用了很多,还有很多脑子里闪过的一点一滴甚至都无法组织成文。如此长文,能看到这里的坐实了都是真爱。
这并不是一篇诉苦文更不是一篇励志鸡汤文,关注点也仅仅是我自己的心路历程罢了。我只是想用最真实的记录,给自己的17到28岁做个交代。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但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当你悲伤的认定你的人生跌到了低谷的时候,你可能是对的。但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话,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