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顿大概是我认识的最励志的人了,这个来自福建农村的小伙子,一口大板牙,特别爱笑,喜欢在电脑和手机上收集各种奇葩没底线的表情和图片。他好像从来都没胖过,从小到现在都干瘦干瘦的,他来自一个穷苦的以蔬菜贩卖为生的家庭,现在的他是纽约法院和新泽西州法院年纪最轻的司法同声传译官。
▲米顿现在是纽约法院和新泽西州法院的司法同声传译官
“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去偷渡!”
米顿出生在福建长乐市石屏村,他对那里的回忆是“一个落后的村庄,大家都很穷,上一辈的人几乎都没什么见识,盲目地活着。唯一的理想就是能出国,然后在国外开一家中餐馆,做餐馆老板。”
我在百度上搜了下,百科介绍长乐是“中国著名侨乡,侨胞分布世界各地,也是台胞祖地。”
而事实上,长乐在美国也相当“著名”——长乐是有名的偷渡地,在美国华人圈里,长乐出来的,大多数是偷渡客。
八九十年代,长乐陆续有人偷渡出国,传回来的消息是国外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国外的水特别甜,国外的生活像是加了蜜一般。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对“国外”生出无限向往。
▲小时的米顿在父母的菜摊帮忙剥蒜
农村人鼠目寸光,觉得读书是麻烦又无用的事。长乐人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年轻人早早离开学校,没有父母的帮助,独自在社会上闯荡。几年后,大多数人能有一份月薪一两千的工作,运气好的,月薪能达到五六千。后者足以成为朋友之间的“高富帅,白富美”,却不能让他们脱离农村人的命运——
农村有农村的陋习,穷归穷,长乐人对女子婚嫁的彩礼要求甚至远超过不少大城市的人。米顿说,“想娶个长乐姑娘,你至少得准备50万的彩礼。”
但是出国就能解决一切----“在国外,工资和付出是相等的。在国内累得要死要活,也就那么点钱,但在美国,同样是做餐馆,刷盘子,虽然累同样是实实在在的,但你的付出能拿到等值的回报。”
▲米顿和父亲
在和米顿认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说自己是个偷渡客,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他在国内的最高学历是中专,在我们认识的长达一年时间里,他都说自己只是个中专生,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是有college学历的。当问他为什么一直强调自己中专背景时,他表示“因为在我心中,我一直感觉我是那位中专毕业的少年。”
在米顿十几岁的时候,人生这个东西是摸不透的,它藏在浑浑噩噩的每一天里,藏在看不到的未来里。
米顿的父母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工作,凌晨三点多就要去进货蔬菜,带到市场卖掉。他们对米顿三姐弟的唯一期待就是“偷渡出国赚钱,赚钱,赚钱”。
▲出国前就读的中专院校
米顿在中专混了两年,结业后,除了毕业证没带走一点知识。此后,他卖过纯净水,卖过安利,卖过保险,进过房地产公司,也做过超市售货员。第一份工作月薪800,到后来,一个月能赚个一两千。
那时候,米顿有一个谈了四五年的女朋友。谈恋爱需要的除了激情,还有浪漫,而许多时候,浪漫是需要金钱支撑的。几次三番地,两个人约会,米顿囊中羞涩,连看电影都买不起票。十几岁的女孩子,自然是没法忍受长期以往的窘迫,于是这段感情划上了句号。
▲07年在国内做销售卖桶装水(左二)
米顿深受打击,满腔的失落、愤恨和无助。他终于把心思放在偷渡上了——父母一直在教育他:年纪到了,不要不务正业,好好想想偷渡的事情。
考试就能出国?!
一次小学同学聚会,米顿遇见了一个家境不错、到澳洲留学的同学,那次对话给米顿闭塞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简直没想过出国还可以留学,都不知道留学是什么。我们知道的能到国外的方法只有偷渡,留学太神奇了,考个雅思,写几封信就可以出国了,简直不可思议!”
米顿在阴郁中仿佛找到了一点点的希望,他不要跋山涉水冒着死亡的可能性去偷渡。
“偷渡是非常危险的,90年代时,十个偷渡客里总会有两三个死在路上的。现在好点了,但偶尔还是会死人。一般偷渡到美国的,要么是从加拿大入境,要么是到墨西哥然后翻山,或者划船入境。最痛苦的是从中国坐船一直到美国,有的女孩子,上船之前还好好的,在船上不小心怀上了孩子,人还没到美国,孩子已经出生了。”
“这还不算什么,偷渡的费用大概是5、6万美元(40万人民币左右),家里不可能帮你背这笔钱,也背不起。只能靠你到了美国后自己打工赚钱还给蛇头(帮助偷渡的人),也就是说,等我到了美国后,我将不得不背着这笔债到很久,我不能过这种日子。
毫无英语基础的他开始着手学习。他报了个便宜的英语补习班,读了一个月,学习音标和基础语法。后来就开始自学,在电驴上下载了一套几百集的台湾英语教学视频,跟着里面的老师学习。
▲08年在国内做业务员
他有个糖果罐,里面满是写了单词的纸条,正面是英语,背面是中文,随机抽出来背。有实在不懂的问题,就去新浪知识人和QQ问问上提问。就这样,他边工作边学习,花了半年时间,省吃俭用存下一千多块钱,报名考了雅思。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次雅思考试,他考了6.5分。
成绩出来之前,父母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我爸那时候很恨我,他觉得别人都能偷渡出去,为什么偏偏我不行。他觉得我是胆小鬼,觉得我在做无用功,怎么可能学个英语考个试就能出国。他觉得我不务正业,我得不到任何支持,只知道要努力,也只能努力。”
成绩出来后,父母终于意识到这条路的可行性。接下来就是借钱,借了十几万(中介全权负责操办,所以比正常费用多出好多倍),全部交给中介,这已经比偷渡便宜多了!
很快,米顿拿到了阿肯色州立大学(Arkansas State University)的offer。只是人生并不如戏,他没有去读书,没有出现大反转,一切不过是为了“去美国”。
▲10年暑假,在美国的中餐馆打工
改变,突如其来
踏上美国的土地后,他直接前往密歇根,在一家中餐馆开始了打工生涯。餐厅老板的女儿15岁,她中途出国,英语并不好,在家又不受父母待见。假期到餐厅帮忙,两个生活不如意的年轻人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我想,米顿该会在将来的很多个日夜感谢这个15岁的女孩吧。
他们在一起了一个假期,即将开学之际,女孩要走了。走之前,他们认真谈了一次,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才19岁,他不能一辈子待在餐厅的后厨。
女孩说,你去读书吧。
米顿想,对啊,我去读书吧。
回家后,米顿和早就偷渡出来的姐姐坦白了想法。姐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算是默许了。
“她也觉得我还小,应该去学习。我很感谢姐姐,那时候我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会寄回家,但其实自己会偷偷藏下一些,在美国待了大半年,存了一两千美金私房钱。后来,姐姐和她的朋友给我凑了三四千美金,我买了张机票,去阿肯色州立大学报到了。”
他一直没注册,所以当他出现在学校时,校方很是意外,问他为什么一直没去报道,他说他没钱,想先去赚学费。
学校对这个穷小子生出了怜悯之心,不仅没有把他遣返回国,还帮他向移民局申请恢复了学生身份。米顿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
▲10年前往阿肯色州立大学报道
一开始,他都不敢让父母知道这件事。读书之余,不得不拼命打工养活自己,过年过节还要寄钱回家。可是美国不允许留学生打工,他只能每逢假期就到稍远点的地方,甚至其他州去打黑工。
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布美国各大洲,但没有一次是为了旅游:
“你们到处去是为了旅游,为了看看景点。但对于我来说,就像个亡命徒一般,我只是从一个地方的中餐厅,到另一个地方的中餐厅,什么美景,什么旅途,都和我无关。到现在,生活好了一些,我还是不想去旅游,我只想过稳定的生活,能安安静静在一个地方待着对我来说就是幸福的。”
▲14年在美国和工友的房间
米顿在那所学校待得并不久,之后他转学去了Borough of Manhattan Community College,不久又申请去了Hunter College,并最终在那里毕业。他好歹是个大学生了。
而真实情况是,他曾在一位哥大的化学导师帮助下拿到过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的offer。那一天,他在QQ空间写道:
“我被录取了。
一步一个脚印,从Arkansas State University转到CUNY,再从CUNY转到Columbia University。中间的路并不好走。因为我自己体验过,我懂得中间的酸与甜,所以我敢这么说。
从一个在中国,初中就开始逃课的我。到现在,一个敢用4个月的时间记完一本1900多页的英汉高阶词典并做三万多条电子笔记的我。
我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但是,今天一个下午的时间,却在自恋和纠结中度过。
有听过,在中国,孩子高考考上了清华大学,家里却没钱念。
我就是这悲剧孩子的美国版。Columbia University一年学费是4万7美金,我能干什么呢?
心里是那种吼叫,恨和纠结啊。”
▲哥伦比亚大学录取通知书
越努力,越幸运
上天似乎终于开始眷顾这个苦命的孩子,毕业后的他,虽然没找到本专业(化学)的工作,却不久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开始帮忙,还幸运地拿到了工作签证。
律师行的律师不懂中文,而很多案件的委托人都是不懂英文的中国人。他常常帮忙在中间翻译,久而久之,觉得翻译好像也挺简单。
▲15年和在美国的家人一起,当时他已经开始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他于是开始刻意往口译的方向努力,并在后来的工作中走上同声传译之路。好像在米顿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努力是最容易的事情,当他一心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困难是无形的。
在学习同传的过程中,为了做好“影子练习”(即跟读训练,就是用同一种语言几乎同步地跟读原语发言人的讲话),他常常在地铁上戴着耳机听英语,边听边喃喃自语练习,为了怕身边乘客以为他有神经病,就用手捂住嘴,假装在打电话。
他白天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周末去中餐馆兼职以补贴遥远中国的家人。即使工作再累,总会抽出时间来学习口译。
▲在律师事务所
“我的生活只是在最近一两年进了法院才好起来的,现在一天能赚以前一周的钱,有时候觉得,我现在好像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但是以前,根本没朋友,你的世界就只有自己,家人不关心你在外面过着什么生活。即便前一天晚上刚被热油烫坏了双手,今天和家人打电话,他们只会问你什么时候寄钱回家。”
“我没有朋友,没有时间去做多余的事情,也没有钱,我的亲戚都是些惟利是图的人,你没钱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会理你。”
米顿曾经有过一个网恋女友,他们在一个英语学习群里认识,之后发展成了恋人。女生在英国读的本科,毕业回国后家人打算让她再去新西兰读研,然后找机会留下,移民。
她和米顿从未见过面,但对米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那时候打工很辛苦,她会说很心疼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我觉得很温暖,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很挂念她。”
“身边的人都看不起我,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会记住一辈子:现在别人对你泼的冷水,将来你煮沸了,再泼回去给他们。”
她们在一起的半年里感情很好,女生想说服家人让她去美国读研,但不成功。未曾见过面的异国恋,最终失败了。
“她一直说要来美国找我,但我不敢。我觉得虽然她知道我的现状,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万一她真的来了,看到我在餐厅的生活,她一定会离开我的。”
女生说那段时间她常常做一个梦,梦见她偷偷买了机票去美国,在人群中看到米顿。然后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说,是我啊,你居然,怎么没认出来我啊。
伴随这个梦醒来的往往是泪水。而米顿在这段感情中得到最深刻的感受,是贫穷。
▲米顿和同事一起
米顿是我认识的最励志的人,但他的励志充满了无数的无奈。米顿谈过好多次恋爱,我问他,既然没钱没地位,还没时间,为什么能交到那么多女朋友呢?
他给我的回答是:“以前是个非常有上进心的青年,我一直很拼,很努力,女孩子会被你那种精神所吸引。但现在不一样了,生活好一些后,我就开始死不正经,总是表现得很猥琐啊哈哈哈……”
当他说最后这句话时一直在笑,他现在不再去中餐馆打工了,而且因为名声在外,还注册了Big Rice公司来接私活,时常有各种国内外的名校学生找他做翻译和公证。他也终于有时间在周末的时候去逛逛公园,带侄女去下教会。
虽然他嘴巴很贫,经常说些贱贱的话,但我会觉得,诶,其实还是比较喜欢你现在这种猥琐的样子。
分子栏目栏主&作者 | 佐伊邱
在 通 往 嬉 皮 士 的 道 路 上 夭 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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