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欧洲旅行聊起中国时,我在聊着什么?

原创 2016年03月23日 TIMEZONE


城市
Prague 布拉格
“让我们来听听Echo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观点”



在构思这篇文章的题目时,脑洞突然一开,想到了大家肯定觉得很俗的一首红歌《我和我的祖国》,因为将它的第一段歌词稍微一改,基本就概括了我在国外旅行时经常有的一种感受:

我和我的祖国 / 一刻也不能分割 / 无论我走到哪里 / 都带来一串疑问

以前不屑地觉得,“国家”这么一个弘大的概念,才限定不了我这个自由个体的身份呢。然而2014年的欧洲交换生学习经历,颠覆了我这个想法。在我四个月的欧洲游学中,各地友人和我搭话时总会伴有此类开头——

“你是哪里人呢?”

“我来自中国。”

“啊……中国。”

接着,若对方是较为熟知中国的人,会追问我来自中国哪里,继而讲起自己有何“中国经历”,不过这些人多数不是欧洲本土人,比如是来自美国的学生,印度的商人。我遇到的大部分欧洲本地人还是对中国知之甚少,这时他们会在和我打开话匣子后,问起许多关于中国的大小不一的问题。有时候同时和一群外国朋友聊起天,他们对”China”的疑问之多、热情之高,甚至令我有些招架不住。这跟我在澳洲墨尔本(我留学和常居的地方)所遇到的反应完全不同。在华人超级多的墨尔本,本地人对于你来自中国这个事实,基本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


▲ 旧时代的“中国人”面孔,却成了荷兰阿姆斯特丹集市上拿来售卖的异域风情

相比之下,在欧洲各国走走停停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能强烈感受到无论我离家多远,走到哪座异国城市,我总是被迫和“中国”二字带来的无形吸引力紧密捆绑在一起。而人们对一个来自遥远中国之女孩的热情、善意,以及对中国和它附带的种种关键词的由衷兴趣,给我在欧洲的学习和旅行经历增添了不少惊喜。当然,托祖国的福,有时候“来自中国”这个身份也并非那么吸引人,反而给我带来压力或斥力,这一点相信出门在外的学子都有感触和无奈。

这些有好有坏的感受在我游走中欧国家时来得尤为强烈。因为中欧的人们对中国的了解之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而一个独行的中国女孩走进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能料到的平常事,所以我们关于中国的交谈更为有趣,而他们对于中国的向往也好,误解也罢,都在我日后回忆起时仍能带来不小的心灵冲击。


▲ 教学楼就在市中心,每天上学路上都能远眺查理大桥和布拉格城堡

初到捷克首都布拉格这座中欧古都来做交换生时,关于“我来自中国”所引发的文化碰撞,很自然地从一门跨文化交际理论入门的课开始。

由于选修该课的都是各国交换生,老师请每个人展示自己国家文化的核心价值、风俗和文化符号,作一个presentation,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领教到各国朋友对中国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在我和一位香港男生简短介绍完中国文化后,同学们层出不穷的提问把原计划的简短提问环节延长至下课。

所问的问题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名土耳其男生问到:“中国用的是什么字母表(alphabet)?”以前我大多是接触到对中国已有基本认识的外国人,第一次遇到一个不知道有汉字这种存在的外国人,我有些暗自称奇。而当我解释说中文书写系统不用字母表,说汉字就是那些你们看上去像一幅幅画的方块时,大家也在底下暗暗称奇

又有人问起“男女地位在中国是什么现状?”、“浓重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是否源于中国的社会主义?”等。我们俩没那么多时间去展开这些问题,也怕自己认识太浅说得不好,于是只是给出比较笼统的回答。倒是我在展示中提及中国人的一项价值观,“爱面子”(face-saving),让大家充满兴趣。问答环节就有人表示不理解何为face-saving,我笑着说举个栗子,中国饭桌上经常上演的手脚并用声情并茂之 “我来付我来付”——即使你没想付钱,至少要假装拼命在衣袋里掏钱包。这下大家觉得这事儿简直比汉字还新奇,都笑出声来。或许,“爱面子”真的比汉字更得中华文化之精髓呢?至少前者比后者更被我们以传统小心翼翼地继承着。


▲ 夜幕下的布拉格老城街道,就差马蹄声来给人时光倒流的错觉

课后好几个同学走来告诉我“你们的展示真有意思”,他们的热情让我吃惊。而让我觉得有意思的,则是一位土耳其女生引发的对话。她看到站在我旁边的华裔美国女生Julie,就问“你不是也来自中国吗?”

Julie笑着摇头:“我的父母辈有中国和缅甸血缘,但我是美国人。”

“可是,你的长相……你的长相就是中国人啊!”土耳其女生一副不解和吃惊的样子。

她旁边的德国朋友看不下去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她的土耳其室友说:“天哪,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很无礼的说法诶!”转而又半开土耳其女生的玩笑,替她道歉:“真对不起,你们不要被冒犯。哎没办法,我这个室友她是土耳其来的!”

看德国女生和土耳其女生很抱歉很囧的样子,我和Julie都笑了,连忙说明我们理解她是真的不了解美国是个多文化移民社会,并不觉得有任何被冒犯的地方,请她放心。

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些有机会走得很远、接触过各地文化的年轻人,可能都过于乐观地以为不同文化之间已经有了紧密的关联和交汇。但其实“一个中国人长相的女孩可以同时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这个事实,对世界上一些人来说,还是需要花时间好好理解一番的奇事。如果我们事事期待其他文化的人来主动尊重和理解,其实这可能是我们自己的一种傲慢无知——无视了跨文化交流中本来就存在的认知缺陷和差异,也放弃了我们主动向外人讲解自身文化的权利。


▲ 布拉格电车上

说来这次小小的文化冲突毕竟还是氛围轻轻松松的,我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倒是之后在另外一节课上,文化间的碰撞变成一个政治话题辩论,把课室里的气氛搞得有些紧张微妙。那门课是我所有在捷克的选课里,唯一一门大部分学生是捷克本地生的课,由于学的是媒体英语,那天老师顺着当时的新闻热点“乌克兰运动”的后续,要全班分成西方力量、俄罗斯和中立派三方来辩论:用全国普选来决定克里米尔地区的独立这个举动是否民主,由我们随意提出意见和质疑。

我觉得这位老师也是真想看热闹,刚好我们班的构成就带有点“政治意味”,班上除了十几个捷克学生,还有来自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的美女Yulia,和我这个中国人。很自然地,捷克学生们按他们自己的政治倾向分成三派,而Yulia选择支持她的祖国,而没什么立场的我选了中立。辩论开始后,我一边是心里犯怵——毕竟我没有用心跟进此次事件,对国际政治关系也没有多少说得出口的认识——生怕被点名发言,一边又默默观察着小课室里这颇有意味的“政治格局”。


▲ 登上布拉格城堡所在的山顶,俯视夕阳下的这座红房顶之城

其实在这小小课堂之外,在布拉格留学期间的所学所见都告诉我,捷克自90年代初摆脱苏联统治的黑暗后,国内普遍亲美,对俄罗斯和社会主义国家极为侧目。我所遇到的老师和学生,毫不避讳他们的这一点政治倾向,也流露出对任何带极权色彩的事件的厌恶。自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冲突发生后,在这门媒体英语课上捷克师生们对事件的了解和关注便一直持续着,显然他们从乌克兰街头抗议运动的波澜中看到了自己祖国在上个世纪的悲剧,他们对乌克兰人民表现出同情和支持,也用乌克兰正在发生的惨烈事实来佐证他们对俄势力乃至任何极权势力的反感。而我,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不知我在捷克遇到对我友好的人,他们是否带有对我国家背景的同情;不知遇到的对我冷淡的人,他们是否带有对我国家背景的一种排斥?

辩论渐渐平静下来,老师点名请还没出声的同学发表看法,终于点到我:“Echo,你站在了中立派,又是位中国人,你有什么看法呢?”

这话说得,好像我来自中国就必定会有某种令人期盼的政治表态似的。我顿时搜肠刮肚一番,心想我才不要在这事儿上胡说一通啊。奈何我实在对国际关系没有过深刻见解,于是我只是从自己出发,站在中立角度笼统模糊地说说了。

“我觉得……”大家都看着我,“不能简单地按照西方媒体所说,应由全乌克兰公投来显示这次投票的民主性,毕竟克里米尔地区的人口构成和乌克兰整体的人口构成情况有别,如果由大部分乌克兰人来选择小部分克里米尔人的去留,也依旧不是民主啊。”好吧,我觉得这是个没什么深度但至少发自内心的看法。


▲ 位于布拉格6区的学校宿舍楼,典型的苏联时期遗留的丑陋方块楼,在晴天下却居然有了生气

课后隔壁宿舍的Yulia拉着我陪她去逛衣服。走出课室,她露出她招牌的俄罗斯美女笑容,用一贯的幽默口吻说:“你可是为我们俄罗斯说话了!” 我无奈地笑笑,心想我可没有要替中方为你们俄方辩驳的意思啊。这时她表情变得认真了一些:“你说的是对的。你看他们总是自以为是,觉得你们俄罗斯、中国什么都没有,好荒唐。记得上次你说中国没有Facebook和Twitter,老师问到‘连Google都没有吗‘的那副同情样儿,我真想笑她!”就这样,一个中庸的中国人,在布拉格的政治辩论课上得到了俄罗斯朋友的好感,不知她的捷克朋友们怎么看呢?

教我们媒体英语的老师阿莲娜(Alana)是个40岁左右的高挑捷克女人,非常热情活泼,在课上喜欢随时纠正学生们的英语词汇运用。无奈她的那群捷克学生不大配合教学,有的如小毛孩一般不顾师尊,有的害羞寡言从不说话,有的机灵鬼又喜欢在课上和她开玩笑。或许这学期她的班里来了个相对文静礼貌、又在澳大利亚英语国家上大学的中国女孩,她觉得新鲜又欣喜吧?总之,她在课上很喜欢请我发言,尤其是有好几节课我们都在讨论有涉及中国的国际时事,这时候她会很看重我这个“本土资源”,满怀期待地说:“让我们来听听Echo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观点!”我在公共场合发言本来有些难为情,但是在这样的国外课堂上,我时不时就被视为一个珍贵的中国观点源,不得不凡事都说两句。


▲ 刚到布拉格是冬末,教学楼外一片萧索

有一次,依稀记得我们在讨论的是捷克政府首次表示有意愿和中国开展经济合作,班上有人赞成,也有人认为和一个不够尊重人权的政府合作是一种政治妥协。阿莲娜意识到这是个敏感又有意思的话题,于是两眼放光地说:“让我们来听听Echo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观点!”

“中国如今是个贸易大国,”我说道,“捷克对中国工商投资的开放态度,至少是有利于两国的发展的。”对于这一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顿了顿,针对欧洲人听到“中国”二字会联想到的那些贬义标签,告诉了大家那些天萦绕在我心中的感受:“我待在布拉格还有其他欧洲城市的这些日子里,发现这里的人们对中国的了解实在很少。一提起中国,人们会想起‘社会主义’、‘人权’、‘强权’等词,但是他们对中国政治以外的文化没有更多认识,对中国当下的一些社会问题更不知道。如果我问我的中国朋友们对捷克有何了解,他们肯定也是知之甚少。如果两国愿意在经济上互相开放,那么文化的交流自然也会随之增多,这是好事——捷克人会了解到,中国很大,历史文化很复杂,除了令你们反感的政治问题,这个国家还有其他的东西。当人们接触到了更多中国的社会文化,也会更客观地来解读那里的政治问题,这样我们的交流会少很多误解。”


▲ 布拉格街头,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并肩而立,同样是年代久远的电车系统在十字路口交织

阿莲娜很满意我在课堂上的“异见”。现在我想起自己当时这番话时,忍不住自嘲一下,中国的外交领导人要是听到了,应该也很满意我这么“政治正确”的言论吧。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我亲身体验之后的坦诚之言,而且毕竟我是学媒体的,我知道不管是在什么政治制度下的主流媒体,都在企图构建某一种他们标榜的政治语境,而不是单纯地还原事件真相。我希望就算我这个中国女孩不在场,当人们在欧洲聊起中国时,聊的也不只是西方媒体最喜欢报道却极少深入探讨的那几点坏处。

阿莲娜在课外也待我很好,有几次聊天时,她很真诚地向我了解中国文化和社会现状,对此我一直心怀感激。当然啦,欧洲人在提到中国时,联想到除了政治,便是中国菜了。“嗯,你觉得这里的中国餐馆怎么样?”他们总会这样问。阿莲娜也这么问。


▲ 在布拉格购物商城点了一盘“中餐”,我整顿饭都在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她记得我抱怨过中欧国家的中餐馆实在是看着就不想踏入店内,于是邀请我去布拉格最老牌也据说是最正宗的中餐馆吃午餐:“你来鉴定一下是不是正宗的中国味道”。

当天我们坐电车来到“翠园”中餐馆,店内布置雅致,墙上挂满捷克政要和各界明星作为老顾客在此用餐的留影。看来还真是家有地位的中餐馆。餐前餐后阿莲娜抓住一切机会向我了解中国, 她问起菜单上有一道菜名里的Shuangxi为何让我会心一笑,于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让她明白了汉字的构成以及“囍”字的含义。后来服务员上菜时,她很开心地分享了她的新发现,“这位是我的中国客人,她说Shuangxi意思是‘双重的幸福’。”

饭桌上我还顺带告诉她中国有各种和普通话差异巨大的方言,包括了我掌握的潮汕话和粤语。她由此想起中国汉字分为简繁体,并表示了疑惑,为什么大陆政府要推行简体?我给出其中一个原因:建国后在平均读写能力较低的中国人口中推行繁体汉字教育太难,同时也感慨简体字丢失了很多汉文化精华,确为一种遗憾。

我们的餐桌旁边是餐馆种植的一排翠绿的中国细竹,这是阿莲娜选的位子,“很中国”,她说。

这顿饭,阿莲娜吃得兴致盎然,我也终于在布拉格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像样中餐。

(待续……)



◆ 时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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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D I T E D  b y  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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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篇长达1w字的稿子的时候,作者和我都觉得很为难。在这个大家都巴不得文章只有图片没有文字的碎片化阅读时代,有多少读者会完整地把这样一个大篇幅文章看完?我和作者尝试把故事做分割,分成篇幅适中的几篇文章,但却发现文章有趣的点正是故事与故事间微妙的联系,很难将之截断,最后也只能分成上下篇,希望看完上篇的你,心情愉快。


下篇将在本周内为各位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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