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低头摘着瓜，但我还是用余光瞄到Supervisor带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的方向走来，他们一步一步，越走越近，近得我心跳加速、毛骨悚然——

不！

我不要这个短胳膊短腿儿、连走路都费劲的泰迪熊！

我不要这个一身惰性细胞、手脚严重不协调的吃货！

为什么不分给我一个壮丁？日韩欧美的都无所谓啊！

比前两个搭档差点没关系，我只不过就是想浑个水、摸个鱼而已啊！

终于，Supervisor让Winnie站到了我的左边。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命，谁让我这一道垄缺人呢。

天道有轮回，苍天绕过谁。

Winnie是Abel的表妹，宝岛台湾某商场化妆品专柜的Sales Queen，每天最爱围着灶台转，对料理有种超乎常人的执念，总是用屈指可数的有限食材最大可能地还原着她心中的“台湾味道”，那张一笑就往两边抻咧的脸盘像极了韩国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杨喜京女士。

Winnie一共换了三份工作，几乎做遍了种苗、除草、摘椒、采瓜等全部的农场室外工种，堪称Big 4里的全能大满贯。

这一次她来摘瓜，应该就是她的最后一份工作了，毕竟一签快到期了，再换就没得换了。

Winnie做事很“慢”，但这种“慢”不是干活慢，也不是不认真的慢。相反，包括工作在内，她干什么都慢，是很认真的“慢”。

从看到一颗可采的瓜开始，到蹲下身子掰下瓜蒂，再到起身向前走，最后到将瓜放到传送带上等等一系列动作她都比别人慢，每个动作慢几秒，综合下来就慢不到头了。

如果我帮着右边的Picker多采了一会，当我回过头，她人就已经不见了，你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堆肉摊在垄上，在那蛄蛹，一个劲儿地蛄蛹，半天也不起身，知道她是在摘哈密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刨地瓜呢。

蛄蛹：北方方言，意为“蠕动”。

Winnie平时走路都费劲，但在垄上，她就是个天生的舞者。

不小心踩到幼瓜或石块她都会自创一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伴着她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地浑身颤抖和手舞足蹈，要么劈叉、要么单膝着地、要么干脆一屁股坐在垄上。

一次，一只土黄色的大蚂蚱爬进了她的袖管，她害怕地一边叫、一边甩、又一边直跺脚，Driver都为她停了车，引得Supervisor和Picker驻足观赏。

嗯，她那一次跳的是踢踏舞。

她还有个毛病，特别愿意跟烂瓜较劲。

只要她看到烂瓜，一定要把它给踢到垄沟里，一脚不行就踢两脚，两脚不行就踢三脚，有一颗算一颗，哪颗也逃不掉。

烂瓜里淌着腐败的恶臭，还经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飞虫，她每踢一下都不亚于捅了一个微型的马蜂窝。

或许，她就是喜欢被蚊虫萦绕，为她翩翩起舞的这种感觉吧。

毕竟，在垄上，她是个舞者。

相比之下，不是Winnie不行，而是巧婷和紫菱太能干了。

Winnie没来之前，我的左边是巧婷、右边是紫菱，这两个台湾女孩，巾帼不让须眉，各个身怀绝技，摘瓜的动作快、准、狠，干劲像两头牛，秒杀农场一众欧美男女。

巧婷的绝技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她会双手同时放在两颗瓜上，用虎口抓断瓜蒂，然后左右手腕同时向两颗瓜的外侧打转，直到触及瓜底，再干净利落地将两颗瓜一同托起，最后狠狠地把它们扔在传送带上。

紫菱的身体里像安装了一台燃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永动机。

她只管叉着腿、低着头，让一颗接一颗的哈密瓜按照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弧线丢进传送带，时时刻刻不知疲倦，想插个手帮一下都难。

通常情况下，在我看到可采的瓜之前她们就先看到了，在我弯下腰之前她们就先弯下了，在我伸出手之前她们就先伸出去了。

跟她们一起工作，我不担心遗瓜漏果、我也不担心跟不上传送带，她们就像是我的左右护法，为我制造了浑水摸鱼的所有充分必要条件。

有时，见我面容疲倦、动作缓慢地在帮忙，巧婷都会笑着说——

老人家，你就别勉强了，快去喝口水吧。

月初，两个人集满了工时，打算回台湾申请二签。

——再来时打算去哪落脚？

我问。

——开车环澳。

临走前，巧婷发了我两张照片，第一张是烤吐司的电饼铛和电热水壶，第二张是油盐酱醋和卫生纸。

她问道——

要吗？送第一张，赠第二张。

很明显，我只想要赠品，还是留些日常生活的消耗品来得实在，小家电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现在收下了，等我离开时也带不走，还不如一步到位，让她们直接送给别人。

——这个面包机还可以煎鸡蛋，放上油就可以了。

紫菱一直在安利。

——算了，我还是用公共厨房的吧。

最后，宁死也没屈。

紫菱是个高中生。

巧婷是个银行职员。

紫菱染了紫黄相间的头发。

巧婷始终是一头黑发。

紫菱走路时昂首挺胸。

巧婷走路时弯腰驼背。

紫菱擅长社交，跟所有人聊得来。

巧婷不爱说话，经常宅在房间。

紫菱总是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巧婷总是面无表情的想着心事。

紫菱经常浓眉艳抹的去酒吧跟朋友High夜。

巧婷不化妆，经常在公共厨房外的长椅上蹭Wifi。

紫菱大大咧咧，换车时，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躺在地上、用草帽盖着眼睛休息。

巧婷小心翼翼，换车时，她会蹲在一旁，静静地揪玩着瓜藤和瓜叶。

最后一天，Supervisor答应了紫菱的请求，让她开了一段采摘的大卡车，她兴奋激动地像个傻子，张着嘴乐个不停。

最后一天工作结束后，巧婷张开双臂对我说——

来，要不要拥抱一下？

紫菱在合影留念时占据着绝对C位。

巧婷在合影留念时默默地站在最后一排。

在农场工作的三个多月，她们从来没采过西班牙瓜，也没吃过。出发回台湾的最后一晚，我抱了个小西班牙瓜敲开了她们的房门，作为临别礼物。

我在瓜上写了一句——

Good Luck。

祝她们回台湾的路上，好运。

祝她们在台湾的生活，好运。

祝她们在申请二签时，好运。

祝她们下次来环澳时，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