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ROOM 108的床位正对着门，我跟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至少会聊上几块钱儿。

在这儿住的几周里，其他四张床的住客短暂停留后离开，霍巴特对绝大多数游客来说都只是一个base，在环塔斯马尼亚的开头或者末尾在此短暂歇脚。在匆匆来去中，Saga是唯一一个我后来又在另一个城市重逢的。

在霍巴特和她短短两三天接触，拼出了一个酷的印象。这印象的第一笔来自她的名字。“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下你的名字吗？我没听清。”“Saga.”
好吧，没听错。“S-a-g-a?” 我抑制住了我的第一反应，吞回了“As in <Twilight Saga>?” 这句话。

我担心，十年过去，《暮光之城 Twilight Saga》这个名字还萦绕着对“无脑teenager”的联想。

她回答说是。并且在她们瑞典语里，这个词的意思和英语是相同的。就在刚刚，我查了词典，原来saga一词本就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发音听上去就仿佛自带传奇气概。

第二笔来自当时住在隔壁床铺的布里斯班大姐对她的评价。

“She's just BEAUTIFUL”。闭上眼咧开嘴，大姐说得很真诚。

“beautiful”在澳洲经常被用来形容任何人事物，非常宽泛，难以定性。食物美味，beautiful! 干得漂亮，beautiful! …… 大概就是一种内外通体散发的“好”。形容人时，不是nice的“好”，是人格魅力的“好”。而这“人格魅力”又不是给人灌心灵鸡汤的那种，而是真实无二。

说这话的大姐看上去也是一个free spirit，“大姐”只是对她年纪的描述，但她看起来不像结了婚有孩子，被生活磨出麻木的厚茧。她的话我信。

2. Saga这人有点儿character，有股或许可以称之为“艺术气儿”的不羁。

我们一起跨年在现场跟着乐队跳舞时，她提到过自己在乐队里弹键盘，她凑在我耳朵根儿喊着给我分析当下看起来一团和谐的表演中，是哪个人在默默的主导dynamics。

我们聊到拜伦湾时她流露出对Nimbin（that famous "weed" town）的向往和欣赏，大姐笑“Oooh, you're a doobie （和weed同义） girl, aren't you?”。

跨年夜我们在约好的酒馆会合，我看到她站在门外掐灭一根烟时一点不奇怪。但让我感觉“吸烟”非常顺应她特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大姐那句话，而是她举止做派中流露出的抽离感。

她英语虽然口音仍然很重，但大概和受教育程度有关，词汇是很好的。 她讲话不紧不慢，让你觉得是她在掌控着节奏，语言里的起伏停顿让人想要凑上去仔细听。就算是她句子中断在想在回忆时，你也不会丧失兴趣。像讲故事的人，有权威，有趣。

但事实上有时故事本身并没那么有趣，但她和我完全相反的是，我即使在讲一个特神奇的故事（working holiday是收割神奇故事的稻场，I can't tell enough stories about it），也总是先自我收缩，把大幅度的形容词都换成平凡寡淡的，把out there的棱角削掉。好像怕招致对方任何惊诧的反应。

3. 虽然working holiday廉价劳动力的大池子里藏龙卧虎，但在澳洲以来我还没见过博士。

Saga 成为博士的轨迹也并不是直的。多年前她working holiday来到澳洲，那时候她只是个本科毕业生。一年的末尾她找到了一个博士研究项目，就再也没离开澳洲。我没太搞清为什么本科毕业可以直接读博士。But what do I know? 大学里什么操作我怎么会了解。

Saga参与的研究论文 

左上角可见她的名字

最开始我跟她讲话的时候留心把控着自己的用词，把我以前窝藏的那些怕讲出来太nerdy的学术类词儿都掏出来，这会儿我可不想显得没文化。

但多接触后发现她其实也是个挺普通的人，读博之余也是同样的做基础劳动力的工作赚钱，对于自己博士论文发表之后的生涯也都还模糊未定。都一样漂泊，我并不需要用力那么猛去维持我们互相平视。

看来，对于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她，生活就是生活而已。并不因为所生活的城市（她生活在墨尔本）大环境表象的character而使每个人生活带什么光环。

墨尔本的小市民生活里不是成天Instagram上的咖啡馆、大教堂和涂鸦街。也不是街上人人都捯饬得像fashion icon去逛NGV艺术馆。Saga几乎天天顶着一张素颜出门，上班也是简单刷刷两下。“我很少需要买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收到别人的hand-me-down。我这条裤子是我姐的，夹克是昨天路过salvo二手店30块钱买的…… 唯一买来是全新的就是这双鞋。” 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运动鞋。

几乎不为衣着花钱的她

每个人的生活只占据这大都市中一个小小点。赚钱，花钱，交通，社交，朝向一个消费或者事业目标或者只是日日流动。

如她所说“生活不易啊”，还能要求更多吗？

4. 然而她的 ability to confront 怼人的能力（用她自己的话说）确让我望尘莫及。

在她工作的残疾人看护中心，曾经有一位病人总是在她背后说她不是，当面却不明确指出对她的看护哪里不满。她直接去问这病人“你对我哪里不满意，你得当面告诉我，这样我才能知道怎样改进啊。你这样一直总是在背后说，我很迷惑，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坦诚，强硬。直接横穿沉默回避的灰色地带，扯下窗户纸。

她不光“对质”这病人，对自己的上级也相当不满“纳迪亚（经理）沟通能力相当有问题，她不能帮助我和病人之间沟通。” 在我看来似乎病人只是非常普通的嚼舌头行为，但她却尖锐地择出这个异常关系里是谁的行为不当，ta就应当改正，为此负责。

对经理纳迪亚的投诉她投到了经理的上一级，并且出示了证据：显示她要求经理处理这件事的多封邮件都没有收到回复。最后这位经理被解雇了。“有时候你免不了要扮黑脸当坏人（be the bad guy）才能做正确的事。”她耸耸肩。

被她对质过的那位病人，一个月后去世了，不知是否和那次对质有关。葬礼她没有去参加。

最初说到这件事，是在说到这家看护机构里，病人不是像住酒店一样来来去去，而是一住进来就会住到生命终止。

她心可以绷住不软下来，我很难想像那是什么感觉，我很想体验。同时，我似乎也能理解，她对抗和理论的能力需要一颗硬心做基础，而我心既然天生坚硬不了，或许也就不应强拧自己事事如她那样强硬处理。

然而我感到自己的软心似乎和原则的模糊捆在一起。她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原则清晰，逻辑严实，似乎句句在理。似乎世事该怎样才是“对”她都有清晰的划定，而我还在探索事物的属性和边界。

当我看到与自己相违的，我第一反应是凑上去仔细看，“哦原来是这样这样”，而不作清晰判语。我还在摸索这样是好是坏。

5. 除夕夜和她多聊了一些。她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爸，我也没问。

她曾经说过的话还有她的行为里面有很多片段都看得出家庭并不和睦温暖。

当我说到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九成的时间都在家，和我的家人共处，她问你们合得来吗？我半开玩笑“生活里那么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要看着彼此的脸，we sort of had to get along 我们不合得来不行啊。” 她说“那可不一定，很多家庭就做不到”。

这晚话题一拐再拐，她说到自己是几乎永远不会张口去寻求帮助的人，即使是对最信得过的朋友。我问这是从何而来，“大概因为过去有许多时候，我在异国他乡遇到非常艰难甚至绝望的处境，就忽然发现从前一直以为能够信靠的家人，却自私地把他们自己放在第一位，不来帮你。甚至有时，帮助你的是异国土地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陌生人都比家人靠得住。”

“连你妈妈都靠不住吗？”

“我妈不行，她帮不上忙。她有borderline schizophrenia（边缘性精神分裂征），从她18岁就开始了。她……简单说就是她有点疯（she's crazy），常常歇斯底里。

我知道她是爱我跟我哥的，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时时刻刻都高度警惕，以前我要跟朋友一出去玩，她就非常紧张的问是男生女生。如果我说是男生，她就说他们会强奸我什么的。我想她可能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真的对异性的体验就是这样，因为她精神不太正常，有些男性就会占他的便宜。—— 但这不代表我的体验也会是和她完全一样的，我有分辨敌友的能力。但是她无法理解这一点。”

你应该已经看得出 Saga 不是柔软的人。她好恶分明，有话直说，而且，似乎无法想见和自己好恶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视角后的体验，她只是觉得那样“不对”，或者“没有道理（doesn't make sense）”。她看上去几乎不可能被说服，很难动摇。她应该是共情力很弱的。但在她的成长环境下，硬壳和划清他我的界限，大概是由自我保护的必需所养成的吧。

6. 远远听说北欧资本主义高度发达，人从襁褓到坟墓一路被国家照顾得安安生生。可拉近到一个点，近到一个个人的成长史，这个家庭里爱恨情仇的影响远盖过社会福利。

Saga说“羡慕你们中国人紧密的家庭连系、人际交往。在瑞典，人们太疏远，太冷漠了。”

她挺爱去Boxhill华人区，便宜，热闹，老想拉着我去翻译翻译“那些商店里的店员永远都在不停的讲话，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可是他们大多讲粤语，“我也听不懂”。Saga眉毛挑起，满脸不信。

“我琢磨着想学个第四门语言（瑞典语、英文、意大利语），…… 要不我就学中文吧！来，你说句话，我学你，看看我有没有这潜质。” 跟绝大多数尝试学中文的外国人一样，她敏锐地捕捉了我除了发音之外的其他所有行为——抬眉毛、脸部肌肉发力 etc. 

“你很有潜质啊！” 我怎么能浇灭一个外国友人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呢？

这是一张 Saga 诗意远眺墨尔本的照片

如果我不告诉你

这是在Sofitel酒店33楼的女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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