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加达P型示威线上,和这个世界谈谈

2016年04月08日 TIMEZONE





Jakarta  雅 加 达

我们不满又该去哪儿游行? 




雅加达的核心地带是国家纪念碑(Monas)和解放广场(Merdeka Square),为纪念印尼从殖民者手中挣脱出来,终于获得民族独立而耗时14年建成的。


眼前,巨大的广场被吆五喝六的地摊小贩占据,垃圾遍地,与这个地方本应该被赋予的庄重、严肃感完全不搭界。

 

我和荷兰朋友一边感慨印尼人毫不在意、随意践踏国家符号的洒脱,一边谈起在“阿拉伯之春”中开罗解放广场等重要地标使初期的集体行动更容易形成,以及后来广场集会在运动中成为一种容易传播和效仿的模式。谈到这时,我们竟发现雅加达的国家纪念碑广场没发生过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政治事件,就连普通的游行示威这里都不是首选之地。

 

于是问题来了:放着这么好的集会地点不用,雅加达人跑到什么地方去游行示威?

 

“Bundaran HI (印尼大酒店环形公路)”

 

我说,“可是为什么呢?那个转盘周围只有两个大购物广场和印尼大酒店。要说到象征意义,还有离政府啊部委啊更近,这里更合适一些。”

 

我那荷兰朋友想都不想,接了我的话继续说,“因为只有让交通堵塞了才能算是大事啊。”前殖民者对印尼人的了解果然非同凡响......

 

选择什么地方示威这件事让我很感兴趣。虽然示威造成的交通堵塞会引起媒体和公众的关注,但是游行集会传播信息的功能不能仅通过赚眼球来实现,而且以扰乱公共秩序为代价换来的关注不小心也容易后院起火,把辛辛苦苦博得的公众同情变成厌恶。因此,集会地点的选择不仅要以获得关注为目标,而且要与受众、意义和目标相匹配,使集会在时间、空间和形式上形成一个传达信息的协调整体。

 

空间在政治表达中的符号意义不可小觑。福柯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空间是政治运行的载体”的思想。不论是疯人船还是圆形监狱,在权力和关系的构建中,空间通过限定角色的行动边际形成了对政治的表达。哈维把空间的意义推到了更崇高的地位,他认为“地理知识在所有形式的政治行动与斗争中占据中心地位” 。

 

集会的空间选择应该是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和信息传达作用的。然而我们在下文即将看到,随着游行示威的规范化,雅加达政治集会地点也在经历一个自然发生的固化过程,地理的维度正面临着从集体行动中剥离的危险,正在逐渐失去意义表达的功能。

 


  民主之城,示威之城  


雅加达人的示威文化复兴于1998年推翻苏哈托政权时期。1998年5月19日,雅加达周边大学的学生们占领了国会,爬上了国会楼楼顶。他们要求苏哈托辞职,否则将一直占领国会楼。5月21日早上,苏哈托发表了辞职演讲。国会楼成为学生们的庆功之地。很多学生跳进了国会楼中央的水池庆祝。


占领国会楼标志着威权政权的结束和一个新的民主政权的开始,同时也是印尼和雅加达城市政治运动文化轰轰烈烈的开端。

 

1998年学生占领国会楼 


从1998年至今,印尼已转型为一个拥有2.5亿人口的巨型民主国家,在国家的政治中心雅加达每天至少有一场示威。不仅雅加达市民乐于参加示威,还不乏从爪哇以外的岛屿辛苦赶来的民众。以游行示威为形式的草根政治运动已经成为雅加达市民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最 常 用 的 三 条 示 威 路 线  

 

近十几年中形成和发展的示威文化也构成了一些空间上的分布模式。以2014年的游行示威活动为样本,我在google earth上绘出了三条最常用的游行示威路线和周边地点。



▲ 
雅加达热点游行示威地标和路线图

 

第一条最常用路线:“P线——我们要和这个世界谈谈”

 

P线由围绕国家纪念碑四周的道路形成的矩形并延伸到塔姆林——苏迪尔曼路直到印尼大酒店环岛。P这条沿路有众多国家部门和标志性建筑如国家宫、国家纪念碑、市政厅、美国大使馆等重要地标。


正因为P线上遍布国家机器、民主主义、民族主义、“新殖民主义”等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符号,几乎任何示威游行都能与P线搭配得体、相得益彰,使P线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游行路线。

 

P线很长,很少有游行示威能走完全程。一般流程是先到相关机构门口去示威:对总统不满就去国家宫门口站一站,抗议油价上调就去能源部闹一闹,经济不景气了还可以顺路去美国大使馆门口抗议一下新殖民主义,然后一路踱到印尼大酒店环岛占领苏迪尔曼路。这个流程也可以倒过来完成。


P线就像一条经过无数旅客尝试和修正过的百搭旅游线路,没有人需要去费心思考,所有人总能从其中的一两个景点找到乐趣。只需要跳上大巴被载到下一个目的地,大巴停了下车摇旗呐喊就可以了。

 

第二条线路:“疯狂的小摩托——雅加达首长请下台”

 

如果说P线像一条跟团游经典路线,那这条算是小众旅行线路了。这条路线最重要的两个目标是雅加达特区议会和市政厅,时间允许还可以带上印尼大酒店环路。三个目标地点之间距离非常远,徒步游行示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非要骑摩托才能完成。

 

当然一票示威者骑着摩托在马路上突围的疯狂做法,只有“捍卫伊斯兰阵线(FPI)”这等激进组织才干得出来。去年这个组织为了抗议钟万学——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华裔成为新任雅加达首长,曾经完成了这条狂野的示威路线。

 

第三条线路:“Delta线——占领国会楼”

 

这条路线是国会楼-苏加诺体育场-赛曼吉立交桥(Semanggi)组成的三角形区域。虽远不及P线抓人眼球,但是这条线路记录了印尼民主化初期最暴力最激烈的斗争史。

 
▲ 
赛曼吉立交桥


1998年5月学生占领了国会楼,见证了独裁者的倒台;1998年11月13日,在赛曼吉立交桥东面不远的Atma Jaya大学发生示威者与军人之间的暴力冲突,造成至少5名示威者死亡;1999年9月23日,万名示威者抗议新的军事保安法赋予军人无限权力,冲突中6名示威者被杀害。

 

在参与示威的学生领袖的回忆中,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漫步过。所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是四散飞奔以逃脱军人的追捕,以最快速度逃离宽阔一览无余的立交桥主路,融进无人可识的迷宫般的市井小路,消失。而现在,乘车路过赛曼吉立交桥,映入视野的只有耸立在立交桥东侧,连接着Atma Jaya大学的豪华购物中心。



▲ 
2003年,Atma Jaya大学纪念1998-1999示威活动中的殉难者。


 

  亲历一次示威活动  

 

2014年9月26日,在香港雨伞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印尼国会通过法案,废除地方长官直选。随后的一个月,赛曼吉和国会楼每天都聚集着游行示威者,使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国会楼门前的示威活动。

 

10月14日,雅加达和周边地区五所大学的学生举办了游行示威。下午近1点,学生们汇集到离国会最近的Paramadina大学,在繁忙的Gatot Subroto路上静坐示威,发表演讲。



▲ 
学生在Gatot Subroto路上示威

 

约半小时后,学生们乘车到赛曼吉桥下,排列成前后两个方阵,外侧学生手持条幅,整齐的行进到国会楼门前。他们静坐、唱歌、学生领袖发表演讲,向路过的行人和车辆发放宣传单。

 


▲ 
坐在mini bus车顶上的示威者


不久方阵散开,学生们加入到早已到达国会门口的工人、妇女组织等示威者当中,共同呼喊口号。为了保持示威者的兴趣,吸引更多人注意,乐队和哑剧表演者开始表演,招揽人气。示威活动又迎来一个小高潮。



▲ 哑剧表演者

 

整个示威过程中,防暴警察在国会楼大院里严阵以待。在国会外,警察全程跟随示威者的队伍,疏导交通、严防冲突。整个游行示威过程顺利,示威者和警察呈现出一种协调的合作关系,没有出现暴力失控和交通阻塞情况。在一层和平、协作的氛围之下,看到一切进行顺利,警察也放松了神经,和示威者有说有笑。



▲ 防暴警察在国会大院里向外张望



▲ 国会大院里警察已经准备好防暴准备

 

我记得一位从乌克兰移民美国的阿姨说,在她遥远的祖国,如果没有人扔莫洛托夫鸡尾酒就不算示威。在印尼血腥混乱的民主化初期,如果没有人死伤也不能称作示威。而今示威游行早已成功被驯服、被融入到印尼政治运行的合法框架中。

 

从制度演进来看,人人可以自由发表意见,没有人为此流血,自然是民主制度的进步和完善,然而当这项曾经近乎暴力的事业最终被驯服时,它是否将变成一场人人都满意的生动表演?示威者为自己表达了政治诉求,履行了公民义务而深感满意,当政者为当下宽容自由的民主制度而深感自豪。



▲ Kamisan人权行动示威者

 

在如今,看到国会楼和印尼大酒店环岛附近热热闹闹、花样百出的示威游行时,从繁华的Plaza Semanggi商场进入Atma Jaya大学时,在阅读上报纸上报道示威使用的相同词句时,当年学生运动领袖口中示威者四散而逃、隐入市井的景象却突然间更富有真实感了。




◆ 本文作者 ◆


 

komodo

鸡蛋,不用认识下蛋的母鸡。



© 版权声明:本文由原文作者授权TIMEZONE发布,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或引用如需转载请联系TIMEZONE编辑(微信:joyful_yan)。 


收藏 已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