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家长孔志军坐在饭桌的上首,妻子李晓梅与爱淘坐一边,爱美与爱佳坐一边。爱美虽然已经嫁出去了,但一旦召开家庭会议,她不敢缺席。家庭会议坚持了多年,是孔志军表现军人作风的重要会议,类似四十年前他在部队当班长时的班务会。
孔志军已经老了。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肉,全是一些沟沟坎坎;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他性子急,爱操心。自从在官场每况愈下后,只有在家里才能保持绝对权威。妻子李晓梅与他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对亲生女儿爱淘倒是爱得深沉,从小就有些娇惯。这让孔志军很恼火。
孔志军坐直了身体,先发言:“都到齐了。迟到的爱淘,先说说为啥迟到?你还有没有纪律观念?五岁你就参加家庭会议了,快二十年了,难道还不懂规矩?”
“爸爸,我错了。”爱淘低头道,“学校有点急事,罗教授让我去办。这不,接到您的命令,我马上就归队了。”
“想对你老爸撒谎,门儿都没有!待会再收拾你。”孔志军哼了一声,“你们三个,个个都有严重问题!严重得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翅膀都硬了?眼里没有我这个爸爸了?爱美,你是老大,你说说吧,到底是什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啊,爸爸。”爱美怯怯地扬起脸。她一直怕父亲,嫁出去多年还怕。
“上午,许重找我谈过了。”孔志军冷着脸,“看来不是人家许重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
爱美把头压得更低,小声说:“我……我没做错什么……”
“你还嘴硬?!”孔志军把水杯往桌上一顿,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那我问你,谁叫萧意离?”
爱美脸上发红,躲避着父亲的目光。
萧意离?这个名字对爱佳、爱淘都非常陌生。
“你不敢说是吧?”孔志军喘了口气,继续说,“那我来说:这个萧意离,据说是个诗人。这年头,诗人,连民工都不如!这个只会吟风弄月的人,三十六岁了,还在社会上晃荡,要钱没钱,要名没名,要位没位,差不多是个三无人口。而人家许重呢,企业办得很好,又能干又稳重。最主要的是,你也是做妈妈的人了,珊珊都五岁了,你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爱美的脖子似乎吊不住脑袋了。她的眼睛里,已有泪水。
见女儿服软了,孔志军才长叹一声:“爱美呀,你们三姐妹中,你曾经是最省心的一个。还记得当年那些苦日子吗?爸爸不在你身边,你带着爱佳,什么苦没吃过?现在,你有了家庭,就得好好过日子,这日子来之不易啊,你瞎折腾什么?”
李晓梅插嘴:“老孔,你总是提当年那些事。爱美都当妈妈了,用得着你教导?我看,爱美有自己的主见,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放屁!”孔志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还吃醋?爱美妈妈死得早,我能不管?你呀,从来不管孩子,你看看,爱淘现在快飞上天了!这都是你从小惯的!”
“爱淘怎么了?”李晓梅气得脸都白了,“以前,你总是说爱淘不好好学习,没有两个姐姐争气。现在好了,爱淘本科上完,又上研究生了,丢你什么人了?你不要因为自己在单位不得志,混得不好,就回家来撒火!”
“你先闭嘴行吗?”孔志军气得直发抖,“爱美的问题,相当严重,但我相信爱美还能劝回来。你这宝贝女儿爱淘,因为你把她惯成这德性了,我看悬!”
“爸爸,吃枪药了?”爱淘伸了个懒腰,“我做什么丢人的事了?把您老人家气成这样子?”
“那个墨留成是怎么回事?”孔志军转向她,“就是那个流浪歌手,扎辫子那个,你说!”
“原来您是说小墨啊,”爱淘呵呵一乐,“就是个普通朋友,我又没想嫁给他。爸爸不是总教导我们,要广交朋友,向各行各业的人才学习吗?这有什么,我还看不上他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孔志军瞪圆了眼,“你们罗教授,啥都跟我讲了。你为了帮那个流浪汉,向别人借了两万块,买画送礼,求李故然老师收这长毛为学生。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我是说过,广交朋友,但前提是有选择,不能啥人都交。交友不慎,贻误终身,这个道理你不懂?”
“老爸,您怎么什么事都管呀,烦不烦啊,”爱淘撅了撅嘴,“我今年都二十四了,别说我没看上那长毛,就是看上了,也是我的自由啊。都什么年代了,您这种军阀式的家长作风早该成古董啦。”
“你以为你长大了?想飞了?”孔志军怒道,“你跟我听好:马上断绝与那长毛来往,不然的话,这个家门,你就别进了!”
爱淘正要反驳,爱佳马上接口道:“爸爸,您别生气。我们都知道您关心我们,怕我们上当受骗,是为我们好。我们既然全来了,就是听您的话,您就别生气了,免得伤了身体呀。”
“爱佳说的倒像句人话。”孔志军喝了口浓茶,“不过你最近表现也不怎么样。那个小申,打电话给我了,说你等于是把他撵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赶他走呀,”爱佳解释,“申处长,人有些骄傲,挺有优越感的,我不能一见面就对他唯唯诺诺吧?说白了,他一个芝麻小官,又管不了我,没必要在我面前打官腔呀。”
“你懂什么,”孔志军白了她一眼,“政府就是政府,官就是官。你钱再多,买得了稳定?买得了职务?小申前程看好,人又有才,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还气人家,这是啥道理?”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爱佳也有些不高兴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些啥。”孔志军冷冷地道,“昨晚,你见了五个人,不,实际上是六个,还有一个姓宋的冒牌半仙。你们别忘了,我当兵那会儿,是干侦察出身,你们那点事,我能不知道?做人,要有个做人的样子,哪有走马灯似的连看五个人的?你当是选秀啊?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是爱淘这鬼丫头的主意。而那个姓宋的,就是个江湖骗子,设下套让你钻,你还真就钻了。今天,我跟你讲清楚:那个姓宋的,没安什么好心。他的小破公司,也办不长,你就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爱佳心头那个气啊。这老爸真是老糊涂了,这是哪跟哪嘛。虽然,自己对宋时鱼鉴别力颇为欣赏,但压根没有喜欢他的意思。
“爱佳,我知道,你心头不服,认为老爸是草木皆兵了。”见爱佳没顶嘴,做父亲的也叹了口气,“但是,你老爸啥事情没见过?人心如海,深不可测。姓宋的,对你有意思,不然他神经病呀,花那么多心思,还借爱淘两万块。当然,我知道你目前对他,不可能喜欢,他呢,也假装是为你好。可是,这是男人的诡计,就是让你不知不觉间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最好……”
“哼,这句话说得好啊。”李晓梅冷笑,“当年,你不就是这样让我上套的吗?”
“我那是对你负责。”孔志军双眼一翻,“但这个姓宋的,搞封建迷信,开什么试离婚公司,蒙骗钱财,只要有人到工商一告,他立马完蛋。”
爱佳了解父亲的脾气。他是官场不得志,心情郁郁,与他争论,只会火上浇油。于是保持沉默。
孔志军见三个女儿都不说话,才又说:“你们别怪老爸多事。就我这身子骨,能活几年?我是担心你们后半生的幸福啊,孩子们!你们想想,有哪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己的三个女儿往火坑里跳?一个本来有了幸福的家庭,却要与一个穷酸文人好;一个经历过情感挫折,本来有一桩好亲,嫁给政府官员,却受一个江湖骗子的蛊惑;还有一个,竟然去帮助一个流浪歌手……你们说,我这肝能不疼吗?”
“爸爸,咱们这家庭会议,能不能别搞成一言堂?”爱淘嘟了嘟嘴,“既然是会议,就是协商讨论,不是光听最高指示吧?就算不允许发言,也得允许投票吧?”
“投票可以。”孔志军说,“我是脾气大了点,但凡事讲个理。晓梅,你去拿纸笔,今天就民主一下。反正五个人,票数多的,五个人都要无条件服从。”
接下来,就是针对三个问题投票:
1.爱美与许重和好,支持还是反对?
2.爱佳与宋时鱼来往,支持还是反对?
3.爱淘与墨留成来往,支持还是反对?
纸条写好,由李晓梅唱票。
第一个问题,三票赞成,一票反对,一票弃权。反对的人是爱淘,赞成的是孔志军、李晓梅和爱佳。爱美本人弃权。
第二个问题,四票反对,一票赞成。赞成的人是爱淘,反对的人中,包括爱佳本人。她觉得不与宋时鱼来往,也没什么。
第三个问题,四票反对,一票赞成。只有爱淘投了自己的赞成票。
“结果已经很明白了。”孔志军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些情不自禁,“晚上,我请客,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祝贺一下本次会议取得的重要成果。我就说嘛,公道自在人心。当然,我在会议开场时有些急躁,在此向你们检讨。”
爱淘做了个鬼脸:“爸爸总是最后的赢家。”孔志军脸上的坑洼,被灿烂的笑容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