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铁窗泪”,大部分人能够想到的都是一些传奇的「坐牢」经历,因为这些当事人多少都走了一些「不寻常」的路。
但今天的当事人旦旦则完全相反,她其实是一个像你我一样的人。
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和工作,可是没想到有一天,无妄的牢狱之灾就这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旦旦今年 28 岁,在北京从事教育方面的工作。2019 年是她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年,当她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开始有新的展望时,「光明」却没有如期到来。
01
平凡的一天
2019 年 4 月 1 日是个平凡的周一。
要说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我刚去上海见了从美国回来的男友,以及那天早晨,我突然有种格外强烈的疲惫感——不想上班。但还是要去啊!
全身衣服都是当天新换的,很干净,整个人香香的,我就这么出门了。
■ 旦旦在美国跳伞
通常,我会比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早半个小时到。9 点 40,我已经坐在工位上用一把瑞士军刀削芒果。
突然,屋里来了好多穿黑衣服的男人。我心里纳闷「物业要干什么?」
但很快我们每个人的工位旁都站了一个人,他们让大家把手头的东西都放下。
我没有在意,继续削着芒果。一个人走到我跟前坚持要求我把刀放下,继而询问我的名字,以及我的手机和电脑密码。
这时,我才察觉事情不太对。
02
我是谁?我在哪?
愚人节这天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有些始料不及。
5 年前,我赴美留学,毕业后,基本上所有的同学,包括男朋友都选择留在美国。而我决心回国寻找更好的机会。那时候的我敢拼敢闯,渴望有人愿意带我,给我资源做事,所以我来到了现在这家创业公司。
而这家公司呢,是一家网络公关公司。公司的业务主要就是在网络上,帮客户下沉或者删除负面的信息。公司发展得不错,我也很快成为了部门 leader。「业务线独立」,「自己当老板」,「实现财务自由」,甚至「走向人生巅峰」,这些光明的未来似乎就在眼前。所以,现在,我坐在这里,向着人生目标前进。但突然闯进来的这几个黑衣人,挡在了我面前。大家面面相觑时,公司人力来人,询问情况后,原来他们是警察!但我没有慌张,因为我又没违法犯罪。要知道我平时过马路都不闯红灯,怎么会和犯罪沾上边。我猜想可能与老板有关。因为他当时接了一个项目:帮赌博网站做关键词优化。比如人们想要买台灯时,会上网查台灯这个词,但出现的网站有的根本和台灯无关,甚至出现一些赌博或者黄色网站。这里就涉及关键词技术。这个项目非常暴利。但我没有参与这个项目。我想,警察问问话应该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警察确实也是这么说的「问完话,你们下午就可以回来了。」当时大家都是蒙的,也就跟着去了。毕竟,在我们的意识里,犯罪离我们很远。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法盲。后来,我们被带到了派出所,列队站在写着「犯罪嫌疑人」字样的墙边。直到那时,我都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进去时,一名女警察在我手上戴了一个类似追踪器的东西,然后让我把所有衣服都脱掉,一丝不挂,不能带任何东西,又扔给我一套秋衣秋裤,内衣都不允许穿。穿上衣服后,她带我进了走廊,刷了追踪器,又拿出一副手铐,把我的手背在后面铐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懵了——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还会戴上手铐,没想到手铐勒着那么痛。进去后,我被关在了一个很小的房间,四周是毛玻璃,只有一张铁椅。我坐在上面,警察把上面的压板压到我的腿上,而我的手被铐在椅背后,所以只能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非常难受。坐到三四点,警察就提审了,他把公司的大概情况问了一遍,问什么我就说什么。本来想着下午出来后,如果这份工作不能继续,我就放下这几年的坚持,安心去美国找男友。第二天,我被带上头套,押送去了看守所,当时警察告诉我涉嫌的罪名是,有偿非法删帖和给黄色网站做宣传。对于这两项罪名和接下来自己要面对什么,我一无所知。同一个案子的人不能住在一起,我和同事被打散分配在不同监室。当你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必须自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会非常地孤独无助。监室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房间右侧是一个十几公分高的像榻榻米一样的木板搭成的地方,左侧用来走路。我还记得,走进监室时,所有人都坐在木板上背对着我,像是在学习一样,恍惚回到了高中。接着班长跟我说,进来以后,第 30 天和第 37 天都会有一个出去的机会,如果第 37 天还没有被放出去,那就是出事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案子,坐牢。所以这两个节点很重要:第 30 天和第 37 天。上午我的状态浑浑噩噩,再记起来已经晚上了。班长把我介绍给大家,给我安排了位置。监室里每天晚上都要看新闻联播。而高度近视却不被允许带眼镜的我根本看不到。我抬着头看一个很小的电视,模模糊糊地,看着看着就流起眼泪。这时旁边一个阿姨轻轻地拍了拍我,递来一些纸让我擦眼泪。原来在这里,还会有人关心我。阿姨胖胖的,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看得出来以前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她和我妈妈差不多大,我比较亲近她,因为在她身上能找到妈妈的感觉。阿姨是因为 P2P 爆雷进来的。2019 年有大量的 P2P 爆雷事件,很多从业者都被抓进来了,她就是其中一员。她对我特别好。我刚去时什么都没有,她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食物、日用品甚至卫生巾送给我。每次洗完脸,她还会在手里多挤一点大宝,等我过去时,再偷偷抹些在我手上,让我自己擦脸。她为什么对我好呢?没有原因,因为我回报不了她。在这里,别人对你好是没有理由的。当然,对你坏同样也没有理由,就是单纯的坏。她会骂你,让你干活,睡觉的时候挤你。监室里,1 米 2 的褥子上面要睡 4 个人,睡觉是「立」着的,不是平躺,更不是侧躺。侧躺时,至少身体的一半靠在床上,腿还可以蜷。但这里只能立着睡觉——在胳膊这么大的一个位置立着睡,腿不能打弯,像一本本书一样立在那里,特别艰难。有一个女人疑是诈骗罪,算是很重的罪。睡觉时我和她挨着,她旁边睡着一个挺厉害的女人,体形比较大,经常耀武扬威。她对那个女人特别好,甚至会拍着哄着那个女人入睡;但她对我很差,睡觉时经常用胳膊肘顶着我。如果问为什么她要这样伤害我,其实也没有原因——我在里面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纯粹的好和纯粹的坏。在这小小的监室里,社会百态密集地在眼前展演,短短几天我就经历了很多事。尽管没戴眼镜,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人群明显有一个女孩和别人不太一样。她很白,外貌气质出众,见识很广泛——艺术、佛学、国外的事情,什么都能聊。我特别纳闷这样的女孩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她知道我也出过国,很愿意和我聊过去的生活。言语中能感受到,她很怀念。往日风光与今夕窘迫间巨大的落差使她变得情绪化,经常和人起冲突。所以她也常成为严管对象,就是被拴上铁链,关在一个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那里。我心疼她,也常劝她别这样,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她自己。慢慢地,她或许觉得我值得信任,会和我分享更多。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她突然说起「我进来是因为一个渣男——那个人告我敲诈勒索。不过他的事业也被毁了。」说这些时,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不甘。她很难相信跟了七年的男人会这样对她。被抓那天,她的律师已经千叮万嘱她不要回国,但因为男朋友的承诺,一念之间,她选择回来,结果一下飞机就被警察带走了。当时,她在那里已经半年了,但案子一直没有结果。可能未来十年,她都会在里面度过。什么是爱情?这样值得吗?可说回我自己,一心拼事业,到头来,不也还是一样。不过我们都不是圣人,好像真的必须要透过磨难去领悟些什么。我不常哭,我也不爱哭。阿姨也会开导我「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第一,心情好,因为心情好不生病。第二,不要担心外面的人,他们至少是自由的。所以只需要在乎自己,让自己每一天尽量过好。」但人在里面其实是很慌的,因为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这时,人是需要信仰的。那个明星的情人姐姐信佛,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佛法。她会给我念心经。她也会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让我去想象即便身在这里,但灵魂可以在外面,可以在宇宙,可以去感受很多看不见的事。这个世界还是在运转的。我会感觉,我的生命不仅仅是在这里,也不仅仅是在这一辈子。当被禁锢在这里时,人特别希望自己的精神是自由的。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沉思,去想很多东西。那时脑海里是这样,但实际场景就是坐在那个房间里面,有一扇开得很高的小窗,从那看出去,茫茫一片只有天。于是,我经常是看着天,想着佛法,想着外面的人在干嘛。但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看守所的收容量又有限,后来不得不挑一批人调去别的地方关押。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是我进入看守所的第十七天。但大家说新监室环境更好,吃的也好。而且一般被选中的都是尽快能出去的人。走之前,我坐到阿姨那里,想跟她再聊会儿。她告诉我她老公的电话,嘱咐我一定要记牢了——因为将来出去,咱们还要见面,一起好好地生活。但我没有笔,所有东西只能记在脑子里。于是我就使劲记,走之前我一次一次地去跟她核实这个数字,到了另外一个监室,我每天都在想这个数字,天天都会在脑子里盘旋一遍。但最可怕的是,出来以后没多久,我就全部忘光了。如果出来的那一瞬间没有记下来,就都没有了。现在,我甚至连她电话是几开头的都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按理说应该很刻骨铭心,但回忆起来却特别遥远。我就这么到了第二个监室,心里一直惦记着 30 天和 37 天这两个重要的时间点。新监室的后门,连着一个通风场,像露台一样。每天下午我和其他人都可以绕着通风场走几圈。在这里,除了能看到天,偶尔还能看到鸟。监室里有这么一个说法,如果今天有人能出去,喜鹊就会来对着门叫。就这样,我熬到了第 30 天。但那一天,喜鹊没有来。等到第 35 天时,再过两天是假期,一般休息放假时不会放人出去,所以如果当天我没有被放出去,我就出不去了。那天下午,我在通风场看到了喜鹊。果然,晚上 7 点多开始放人了。结果,被念到名字的不是我。我的心情跌落到谷底。看完新闻联播之后,我和另一个姐姐被安排洗抹布。她是因为打架进来的——也算一种欺负人的行为,所以大家也不太喜欢她——但她有两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第一件事是有一天中午,她突然问我「旦旦,你说什么是爱情?」我一愣,原来因为她在外面有个男友,但她进来后,男生只来给她存过一次钱,一直也没有帮她关心过案子,什么都没有做,她很失望。其实进来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试金石。监室里还有一个大姐,她和老公离婚以后找了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男人,结果这个男人也是做 P2P,骗了很多人的钱。她给这个男人做法人,所以也被抓起来了。但进来后,她老公总给她写信,叫她别担心,自己会看好女儿,等她出来。很多真挚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真,而假的感情瞬间就破灭了。所以她问我这个问题时,我也愣了,心想我和我男朋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那时他还在国内,但是我知道,他一定还是会走。第二件事就是那天我们一起洗抹布。她笑嘻嘻地说「旦旦,你别担心,上一次走的那个人就是在跟我洗抹布时走的。你好好洗,洗着洗着一定就走了。」她没说完多久,我正洗着,班长就敲敲厕所的门「旦旦,快出来,叫你名字了,能走了。」事情突然得不及多想,我赶紧收拾好东西,把身上的好衣服都脱下来留给她们,穿了一身最坏最烂的衣服。除了我和班长站在门口,其他人抱着头,背对着门蹲着。临走时,她扭过头来看着我,然后笑了。她说「我说你能走吧?」可后来打过去,从来没有人接,发短信也没人回复。我很后悔没问阿姨要她父母的电话。这也让我常常想起,那个一起洗抹布的女孩曾问我的问题「爱情是什么?」回想起来,这件事对我最大的影响不在于那一个月的看守所生活,而是发生在出来后的日子。面对生活的变故,我心里的坎过不去,有太多问题等待回答。 出来以后,老板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涉及到赔偿。我想我们都为你受了这么大的罪,确实应该补偿。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见一面聊吧。他答应了。结果第二天我再跟他联系时,他说没时间,是 HR 来见的我,只赔了三个月的工资。其中两个月的工资是我应得的,老板只赔付了一个月的,可即便只按法律,也该赔付我四个月工资。但更让我伤心的是,我那么尊敬的一个人,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出来以后他是这样的态度,甚至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第二件事情和我男友——准确说是前任——有关。当时我正考虑去美国,因为我想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毕竟这是我的爱情啊。这时,因为在国内有一个论文答辩,他就回来了。我想见见他,但这次见面特别奇怪,我们不太亲近。当时我还以为是不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后,大家状态不是很好,有些疏远了。但后来我看他老捂着手机,这才发现,他出轨了。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因为我进去时,他一直很焦急地跟我妈妈联系,关心我的情况,每天都给我发信息,想着哪天我就出来了。但他还是出轨了。原来他关心我亦不妨碍他出轨。他说,那时他太无助了,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全都没有了,事业也没了;曾经信任的老板,你把他当作朋友,也没了;爱情也没了。只过了 35 天,你所相信的一切全都土崩瓦解了。关于前公司的案子,检察院最终没起诉,也没结案。背后是什么原因无从知晓。回想起这段经历,我以前老觉得年轻就要敢拼敢闯,现在明白了,在法律范围内保护好自己或许更重要。随后的一年,我一个人躲去远郊一所封闭式学校当起了老师,安安静静地教书。一年后,慢慢走出了阴影,恢复了干劲,我又重新找了工作,生活终于慢慢走回正轨。要说还有什么遗憾,我希望能再联系上看守所帮助过我的那个阿姨或者她的家人,因为那是我特别想回报的一个人。每周一、三、五在微信公众号(ID:story_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