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杭州的缘分始于公元二零零零年,在这之前我几乎很少听说浙江这个省份,更不用说杭州这座城市,似乎我与这个江苏邻居是绝缘的。而我对浙江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小商品和劣质温州皮鞋的传言里,对于杭州我只能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样的赞誉里窥见一斑。苏州我去过一次,那时还小,晕车的厉害,一下火车就在站台上吐的稀里哗啦。所以我对号称天堂的苏州印象一般,心想苏州不过如此,杭州想必也是过誉了吧。
二零零零年七月,我参加高考,那时学生须得先填志愿再考试,这就让结果包含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厘清当时为什么会填报浙江大学,按理对江苏的学子来说,南京好大学不少,稍远一些的上海也有很多选择。可能是因为那时的我是个不喜欢热闹,享受孤独的人吧。嘴上虽不说,但我心里不愿在熟悉的地方遇见许多熟悉的人。和杭州结缘就从我将浙大作为第一志愿的那刻开始了。
九月来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杭城的一些早桂已经开始在空气中播撒淡淡的香气。过了两周,那香气就忽然弥漫了整个校园,整座城市。桂花树四季常绿,不开花的时候着实普通——她没有伟岸的身躯,也没有婀娜的姿态,灰色树皮上总是挂满斑驳的褐色斑点。她不美,她用积攒了一年的能量在杭城短暂的秋日里绽放。似有还无的香气最能撩拨心弦。桂花并不适合近距离观赏,一则桂花树本没有什么美感,二则靠得太近那浓郁的香气会让人顿觉甜腻。桂子落,蟹脚黄,秋日的杭州天高云淡,正适合三五好友登高远眺。世人说杭州必说西湖,却不知环湖的青山更有延绵的情趣。从北起浙大玉泉校区背靠的老和山,可以一直沿着山脊途经美女峰,走到北高峰,那里有号称天下第一的财神庙;在北高峰稍作休整,折向西南经过石人亭,翻过天竺山,就可以看到开阔的龙井茶园,远眺西湖……而后是长长的一段山脊平路,杭州人把它叫做十里琅珰。途中又经过三分叉,一路通往龙井村,一路通往梅家坞,还有一路通往更南边的五云山,继续翻越五云山,往南下山就来到了钱塘江边的浙大之江校区。西湖三面环山,如果不想从五云山下来,还可以继续向东折,经过虎跑后山,玉皇山最后来到吴山广场的城隍阁。二零零二年浙大论坛开始组织从玉泉校区到之江校区的爬山徒步活动,取名“毅行”,不曾想后来竟发展成在全市都有影响的活动,最多一届参加的人数多达三千多人。如今我也会带着家人在西湖的群山里转悠,一行三人,不嫌多也不觉得少。山上没有西湖边的熙熙攘攘,天气晴朗的时候极目远眺,西湖一盘碧水似镜,钱江浪潮起伏,好似天边的一条银丝带,几座形态各异的大桥横跨其上。前两日我又和家人从九溪取道,登了一次五云山。据说此山山顶常有彩色云朵环绕,故作五云山。又有说观音菩萨自普陀经此地去西天听如来说法,见此地风景秀丽,故降祥云,稍作流连,于是后人将此山叫做五云山。从九溪开始登山,游人如果留意,一路会发现描刻红色祥云的石块,也可作为途中一乐。第五朵祥云石藏在山顶的真际寺内,具体位置我在此不表,留与有缘人自己去寻找吧。
秋日登五云山
身披青霓裳,脚踏五祥云。
何处觅真迹,西湖山里寻。
闲听桂子落,挥袖余香浓。
莫叹日渐短,犹可伴月轮。
美丽的景色会让人的心灵有种亦歌亦诗的冲动,我不通音律,只能编排几句打油诗疏解一下这份感情。杭州实在是太有名,写杭州文章的人很多。有说好的,当然也就有说坏的,要说最刻薄的可能还得算郁达夫。他在一篇散文里这样描写杭州人:“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郁达夫的这般言论或多或少带有一些时代的偏见和个人的情绪发泄,我来杭州已经十又八年,虽说没遇到过几个地道的杭州人,但是对于每天工作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总还是觉得亲切的,他们聪明、勤劳、坚韧、自省,生活的很惬意也很充实。我觉得郁达夫很有可能是受了朋友的挑唆——鲁迅曾写过一首诗来阻止郁达夫搬家到杭州,评论杭州“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忘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世人常会有一种分类思考的惯性,爱贴标签——中国人怎样怎样,西方人如何如何——好像不把事情分割成数得清楚的几类,他们容量有限的大脑就计算不过来了,却不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像鲁迅这样把消磨志气归结于流连湖光山色,确是有一些“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的吴人小家子气了。
与其强调环境对人的普遍影响,还不如多思考一下个体的自由意志如何在环境中成就自我。杭州的冬天相比稍北的家乡,气温虽然高了一两度,体感却更觉冷彻。原因可能是因为这里水汽充足,恰巧高了的那一两度又让水汽无法凝结,冰不成冰,雪不见雪,这让阴霾的天空,湿冷的空气成了杭州冬日的常态,刺骨的冷是学生们期末考试的一大考验。但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有不少学生会外出来到教学楼里学习。玉泉校区的第九教学大楼是中小教室最多的一座大楼,这里常聚着周末或者晚上来自习的学生。有一点不足的就是这儿到了晚上九点多就要开始闭门谢客,于是还有未尽兴者就需要走到学校唯一一座有通宵教室的教学楼——教二。玉泉校区有六座红砖砌成的古朴教学楼,建成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教学楼内的走廊座椅都还保留木质结构,颇有民国遗风。教二是其中一座,大楼内多是教职人员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大型阶梯教室。那些赶作业的自然要在这里和高斯,洛必达等西方圣贤秉烛夜谈,却也还有一些说不完话的情侣会在这儿选个僻静的位置你侬我侬。曾记得我也来过一次这里,最终仍是无法忍受这里的肃杀之气而铩羽而归。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太有抱负,或者志向远大的人。儿时的我早睡晚起,被母亲认定为起床困难户。特别是到了冬天我须得母亲备好各式衣物,帮我穿戴整齐,才能从惺忪中稍作清醒。没想到毕业之后,我却误打误撞进了互联网行业,有幸对着泰国凌晨五点的晨曦冥想,看着新加坡河岸沉睡的信鸽入神,这也是后话了。
玉泉校区的西边就是杭州植物园,穿过狭长的青芝坞就可以进到园内,再走几步就来到了灵峰。这是杭州赏梅的一处圣地,可我在上学的时候却未曾来过。到是后来某年的冬天,一日正和妻子车行在杨公堤上,照样是阴霾的天空,暖雪之后湿漉漉的街面被车轮碾过,发出让人舒心的唰唰声。我摇下车窗,突然被清泠的空气呛了个激灵,我对妻子说“我们去踏雪寻梅吧”。其实我都不确定这清晨飘忽了只一会儿,踪影难觅的雪是否还在杭城哪里可以寻到,只是隐约觉得雪也好梅也罢,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去寻找些什么。穿过杨公堤就是曙光路,本来很快就可以转到灵隐去灵峰探梅。但我们最终竟是没去,反而是来到了杭城西边的西溪湿地。那是一个工作日,西溪湿地里很难见到人影,交错纵横的水道上也没有行船,一切仿佛都睡着了。人行道上没有一点儿积雪,只有路边的干草堆上偶尔可见一两片残雪。灰暗天空下的梅树枝条也显得落寞,一滴,两滴雪融水挂在枝头。可分明在这晶莹的水滴里,我彷佛看见了前世的雪,红的,绿的,五光十色的雪。就是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我又看见这些梅枝上确切的镶着零星的花蕊,仿佛是在一片被火烧尽的草原上破土而出的新绿。
冬日偶访西溪
急风快雪驱车忙,不识虫二呼檀郎。
西溪景美且留下,红香绿蜡任君尝。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西风颂》里的这句诗放在今天就是一碗好鸡汤。然而对于杭州来说,春秋如梭,冬夏绵绵。如果一个人只认定杭城的春天是值得赏玩的,那他一定是一个不幸的人。杭州的夏天和冬天特别漫长,唯春秋特别短暂。身体里积蓄了一个长夏的热量还没来得及在秋日的凉风中徐徐散去,就忽然觉得缩手缩脚,冬天来了。我曾经是一个很喜欢冬天的人,因为我爱雪,爱她的洁白,她的清高,不可接触。现在年纪渐长,我也俗不可耐的爱上了春天。杭州的春天很美,这个季节的绿和其它三季都不一样,那是一种新生,一种孕育着勃勃生机的绿;空气中充满着光合作用的味道,让人仿佛能够通过气味感受到叶绿体在电光火石之间化腐朽为神奇。西湖边的柳絮在空中飞舞,断肠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可在开心的人眼里,这是浪漫的春之雪。春日里的白堤和苏堤无疑是最美的,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更不用说还有那些赏樱的好去处。西湖南岸的太子湾公园每到春日就种满了郁金香,地上铺满了红色,白色,黄色,各种颜色的郁金香,再抬头望去,一片片绯红的樱花好像不胜酒力的美人晕红了脸。一弯碧水从太子湾的山脚下流出,沿着沟渠汇到了西湖的活水口,偶尔可见一两条鱼儿逆着水流想从西湖水中跳出来,可真是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鱼儿。
杭州多雨不只是秋冬,春日也常会阴雨绵绵,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美好的事物正在被毁灭。我通常下班都很晚,所以回家的路上总是格外冷清,望着车窗外如丝般的春雨,让人想恼却也狠不下心。麦黄色的灯光像瀑布一样从高处洒落,照在空旷寂寥的柏油路上。三月的杭城已是各种花儿争奇斗艳的日子,公司附近的马路边种着一排早樱,在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副神圣肃穆的情形。要说樱花最美的样子不应该只是在树枝上擎着,而是当她零落,粉白色的花瓣如雪花般撒满天空的时刻。现在她们如此庄严如油画般的质感,反倒让人顿生敬意。春天的花儿大多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展现自己,还没等叶芽儿发出,她们便已经将自己最美的形态伸展开来。于是一场如丝的春雨就让她们有些狼狈,那些红的,粉的,蓝的,白的花儿,有些被湿蔫了,有些干脆支离破碎一片片花瓣落在水中,陷在泥里。这些都是杭州的春天,美与丑,快乐与悲伤,就像光和影永远也不会分离。
春日过九溪
深谷出新绿,迂水绕茶村。
竹马跨轻涧,束衣过山脊。
俯身拾野趣,拨枝见泠泉。
山水应有意,邀我归田园。
为其短暂,杭州的春天才更显得弥足珍贵,遇上多雨水的年份会让人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但四时就是如此,总会一些不确定在人的心头挠骚。二零零零年以后互联网飞速发展,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已经可以碾压人类顶尖的围棋高手。大数据,智能推荐将本该思考纠结的场景逐渐消灭。当有人或者非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所谓的自由意志在生物数据化之后悄然崩塌,仿佛一切都可以被精确的计算,一切都是为了信息和数据更高效的生产和传播。作为个体,生存的意义就变的似有还无了。《齐物论》里庄周梦蝶,物我两忘,现在看是有可能被算法,数据和智能证实的。地球人或许真能进化成三体人那样,拥有透明思维。而作为个体,要不成为数据流的一部分,要不就成了叛逆者,让自己变得不可预测就成了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
夏天是杭州四季之中最稳定漫长的日子,一年之中最热烈的阳光毫无保留的倾泻在路边的香樟,灌木上,藏污纳垢的暗处都被他们打扫的一干二净。北山路边的湖面会在这时绽放出最美的样子,水中生出的荷叶自然比陆生的植物更耐晒一些,无论阳光多么恶毒,这些蛙绿色的大叶子始终都是润润的模样。荷花刚挺出的时候像极了刚蒸出的寿桃,底部是粉粉的白色,越是向上越会晕出带有纹理的洋红色来。及至花瓣慢慢展开,其中露出金灿灿的莲蓬,好似可口的打孔奶酪吸引着一群蜻蜓驻足流连。荷花是杭州夏天为数不多的观赏花卉,接天的荷叶衬托着她们婀娜的形体,引人注目。但夏天还有更多不可略过的路边小花:红白黄色的夹竹桃花期遥遥,整个夏天都可以看见她们在尽责的装扮马路;带刺的蔷薇一簇簇的开在高架上,偶尔一阵热风吹进车窗,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玫瑰香。夏天是相聚的日子,也是离别的季节,“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对于大学同学们来说却只有生离别,不会再有新相知了。人生的道路在这一刻从鸟语花香的林间小道转上了钢筋水泥的城市快车道。我算是幸运的,二零零六年从学校毕业之后留在了这座城市。六月份完成论文答辩之后,家人也特地从家乡赶来帮我拾掇,我从玉泉一号宿舍楼搬到了益乐路上临时租住的房屋。后来经过几次搬家,我从杭州城西搬到了城北的良渚,又从良渚搬到了一桥南岸的滨江,现在和钱塘江、六和塔比邻而居。而钱塘江畔的六和塔就是二零零零年家人送我来杭州求学,他们返程时和我相别的地方。要谁说,这不也是一种缘分呢。
端午钱塘江畔忆屈原
汨罗五月水犹寒,报国投身未等闲。
蕙芷难为缘国破,靡芜失香去家园。
江东亦是豪杰地,采采夏花更胜兰。
而今江畔潮头立,红日霭霭旭日燃。
杭州,我是打心底喜欢这座城市的,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我都喜欢。我不担心自己会被湖光山色消磨了意志,我愿意让意志和山水相融,做庄周梦里那只会做梦的蝴蝶,梦见自己和杭州有这样一段美好的邂逅。
流明
无明流转,空性自空。
心随流转,性自空灭。
附:明·高濂 杭州四时幽赏录
春时幽赏
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保俶塔看晓山。西溪楼啖煨笋。登东城望桑麻。三塔基看春草。初阳台望春树。山满楼观柳。苏堤看桃花。西泠桥玩落月。天然阁上看雨。
夏时幽赏
苏堤看新绿。东郊玩蚕山。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压堤桥夜宿。湖心亭采莼。晴湖视水面流虹。山晚听轻雨断雨。乘露剖莲涤藕。空亭坐月鸣琴。观湖上风雨欲来。步山径野花幽鸟。
秋时幽赏
西泠桥畔醉红树。宝石山下看塔灯。满家巷赏桂花。三塔基听落雁。胜果寺月岩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资岩山下看石笋。北高峰顶观云海。策杖林园访菊。乘舟风雨听芦。保俶塔顶观海日。六和塔夜玩风潮。
冬时幽赏
湖东初晴远泛。雪霁策蹇寻梅。三节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山头玩赏茗花。登眺天目绝顶。山居听人说书。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除夕登吴山看松盆,雪后镇海楼观晚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