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20,我终于甩掉了前几个月在悉尼和卡布丘农场攒下的drama和孽缘,孤身一人从布里斯班坐了火车一路逃去outback。说是outback,其实也不至于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澳洲中心沙漠环绕的地步。所去的小镇名为Emerald,在背包客界以葡萄农场闻名。不过我倒不是为了农场而来,而是在网上海投简历时有幸被一个不幸的澳洲餐厅挑中去做后厨助手。
接到老板电话时我还躺在卡布丘房子的花园晒太阳。当时正值疫情继续发酵期,工作极其难找。竞选这份工作的人光网站显示的投递数目就接近百位。加上我自己本就没什么工作经验,本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接到offer时非常意外,随口多问了几句餐厅概况时才得知两位主厨是一对中国老夫妻,老板招我过去看中的不过是我能用中文陪他们多聊聊天罢了。
管他为什么录我,有工作就好。我火速辞掉农场的奴隶工作,飞奔去布里斯班搭乘前往Emerald的火车。Emerald矿业发达,连载人的火车长得都像矿车。看到这个破破烂烂的火车嘎吱嘎吱进站时,我大概能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情形了。
火车沿着东海岸驶到Rockhampton,紧接着左拐进入澳洲深处。沿途的景色从山川海洋逐渐变成稀疏的乔木落叶林。道旁两侧布满枯黄矮小的灌木,只随意地夹带着几片绿意。树木稀疏地伫立在侧却并不成片。远处的山脉若有若无。应了澳洲六月初冬的萧瑟感。彼时我心情本就淡漠,也并不责怪这样的远迎。
小镇随拍
Emerald火车站比我想象得富丽堂皇许多,是典型的欧式白玉色建筑。不过出门一看,倒和周围朴素低调的楼房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了。小镇本就不大,从火车站到staff house走路不过十五分钟。经历了疫情和农场双重压榨的我钱包扁扁,自然不介意走路过去。一路来没有碰上多少人,整个小镇安静得只听到鸟雀啼鸣。顺着地址过去,一对显然来自中国的老夫妻站在房子门口迎接我。二人看起来都是50岁上下,大伯显得严肃庄重,阿姨看似温和些许却也不失精明的神色。女方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狗。我见到狗狗,一下开心极了,感觉在这个小镇里有了第一个伙伴。
寒暄和自我介绍自然少不了。大伯让我叫他老李,我还是尊敬地改称李师傅,阿姨则让我称呼她Alice,小狗则有个典型的名字:卷毛。他们住在房子的一楼,而我则独占整个二楼。上去参观一圈,布置装扮间四处可见中国元素。属于我自己的客厅、厨房、寝室、浴室等应有尽有,100澳元一周的住宿费显然非常划算。再去后花园瞧,一片是二人闲时种的蔬菜瓜果,另一片是一个小鸡圈,养着两只小鸡。我想不出多少词,便称赞这里生活气息非常浓郁。待两位老夫妇回房间后,我自己又百无聊赖地跟卷毛扔了会球。
好奇的卷毛
因为疫情的缘故,餐厅只在晚上营业。五点半时,夫妇二人带我前去工作的餐厅。别看小镇不大,餐厅确实富丽堂皇,布置精美。内部是典型的西餐厅布设,棕红色的桌椅显得尊贵大气,餐位前的刀叉与空红酒杯又凸显出小资情调。后花园更是可圈可点。椰树林环绕的空地间摆放着精致的桌椅、沙发和高脚凳,顶篷用花草缠绕,配上泛黄的灯光,光是看着便可以想象派对的场景。旁边又有一处用花草和灯光装饰的拱门,显然是承办婚礼所用。
不过再优雅的环境也与后厨无缘。厨房能做到最好的不过是干净和整洁有序,这个餐厅也算是都做到了。一个看似亚裔长相的女生在厨房等我,原来她叫Richelle,父母来自菲律宾,自己却在这个小镇长大。第一晚的工作由她来教我。
餐厅花园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准备早中餐,也就是做基本的三明治并准备简易的拼盘。原来这个餐厅从属于一个小型度假村,每天晚上度假村居住的人们都会在接待处点上第二天的早中餐,由我们当晚做好并送去。在悉尼有一些做三明治的经验,这些小事也难不倒我。倒是Richelle动作很慢,黄油都能抹上半个小时。十余份早餐做好时已经超过了预计时间,惹得经理都前来查看。
第二份工作是在期间时不时将厨师老李做好的餐送去指定的房间。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可不愿一整晚都闷在厨房里。偶尔出去透个气散个步顺便跟顾客聊几句是最好的了。别看大部分顾客都是矿工,澳洲的矿工真是有钱得很。每周在这种几百澳元的度假村住上几天,点的也都是煎牛排烤羊腿之类的大餐。时不时配上小酒,跟其他矿工作随意地坐在房间门口品酒聊天,看起来生活实在舒适。他们也都很有教养,给他们送餐闲聊也算是种愉悦。
再者,不过是晚些时候再用推车在度假村溜达一圈把所有餐盘带回来。或是偶尔帮帮厨师准备些配料,去前台领东西。都不是难事。第一天工作很轻松地就结束了,跟Richelle也七七八八聊了不少。
第二天才是噩梦的开始。我本以为dish washer固定是另一位菲律宾女生Christina,可原来她只负责周内。周末还得我来负责洗碗。虽然主要工作的还是旁边的洗碗机,可是就算如此我也恨极了在那站一晚上。可六月时我性子还算顺从,不情愿也只是听经理和厨师的安排。Christina非常好心,说今天虽然是她教我,但毕竟她还在这,这些碗我就不用动了,全让她做就好了。
早餐拼盘
第三天白天,厨师老李约我下楼去跟他们夫妻聊聊天。经过两晚的培训,我对工作也有了初步的了解。然而老李摇了摇头说:“Richelle一直是在前面做服务员的,只是最近后厨缺人才暂时把她调过来做几天后厨工作。第一晚她实在太慢了,老板见到要辞职的。对了,工作时也不要总是聊天,看着很让人心烦的。”
我想着这老家伙平时话不多居然破事这么多,嘴上只说好。他又说:“而且他们都是菲律宾来的,不是我种族歧视,但是我实在觉得跟他们真是没什么话好说的。”
这些话太经典了,我心里想着。我总觉得两类人最多,一类是“我就是种族歧视”,二类是“我不是种族歧视,但是…….”。不过我也没有吱声。
他继续滔滔不绝:“我看你是中国人才多跟你说几句。你要是别的国家的人我才不管呢。工作中领导一向只有指责或开除,哪有像我这样这么仔细教你的。”
让我走吧,我的心在呐喊。卷毛好像看出了我的挣扎,摇着尾巴跳到我身上。我开始专心抚它的毛。
他又说:“不过在这些老外的餐厅工作有一点好,就是没国内那么多人情世故。国内要陪酒要搞关系,在这里你只要踏踏实实工作就好了,别的都不重要。我还跟老板吵过架呢,他还不是一样求着我继续在这工作。”
我一心看着卷毛笑,顺口敷衍说:“嗯!认真工作!”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摸卷毛的样子,忽然笑了,问我:“你多大了?”
我有些诧异,抬头说:“我快21啦。”
他一脸惊讶说:“你还这么小啊!之前来这工作的中国人都是27岁左右的,你怎么这么小就来打工度假了?”
我看他终于开始讲人话了,便也认真回答:“我在国内大学上了两年,觉得很无趣就退学了。明年准备去欧洲读书,刚好空出一年时间来打工度假。趁还小嘛,多看看世界存存钱,体验不同的生活经历,以后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生了。”
他看起来非常赞许,说:“很有道理。前一个来这工作的女孩28岁,在国内都工作好几年了,还辞职来澳大利亚洗碗。哎哟你是没看到她每天那焦虑的啊。天天想着自己以后怎么办。你说28岁都该好好发展自己的事业了,还辞职来这里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干什么?我觉得你做的很对,你现在还小,本来也没有工作经验。早点来这里多体验生活,拓展一下阅历,对未来学习和步入职场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觉得多少岁来打工度假其实都没关系。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只是接过了他的赞许。
那天晚上工作,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时不时就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聊天。我心里想着你不是说工作不要聊天的吗,不过却也为他的变化稍稍松了口气。他问我以后的计划,想做的工作,在澳洲的经历,也跟我说他跟老板的恩怨情仇,他在澳洲的移民经历。工作气氛倒更轻松了许多。
平日生活也慢慢规律起来。除了晚上五点半工作到大概十一点,或者偶尔中午去后厨帮忙外,其他时候都是自由身。本来在农场养成的早起的好习惯,这么一磨也慢慢拖到固定中午十二点甚至一两点起床。白天没事就逗狗,或者去附近超市买东西回来研究烹饪。一两周下来也学会了不少料理,自己做了印度咖喱牛肉、烤羊腱子、水煮鱼、炸鱼丸、宫保鸡丁、培根蛋酱意面,三小时的肉酱意面和七小时的千层面等等。又从超市买了15澳元三升的红酒goon,每天就是放歌、烹饪、喝酒、看《老友记》、玩狗。难得过了这么多个月后有机会自己安静一会,无聊也清闲自在。
工资也很顺心。澳洲合法工资高达19.89一小时,而casual员工(临时工)的最低薪资又有1.25倍增加,节假日/加班/晚班等又会层层继续往上增。在这里的工作一周工时大概35个小时,三周下来也赚了上万人民币。平时买奇奇怪怪的配料做奇奇怪怪的料理也更有底气了些。
千层面!我做的!
跟厨师老李相处久了后才意识到他看起来严肃,其实简直是个老顽童。他虽然嘴上总是吐槽工作,可一戴上厨师的高帽,嘴角就止不住上扬。他总喜欢嘻嘻哈哈跟我开玩笑。有时候我负责洗碗时,碗叠得如山高我还慢蹭蹭快不起来,他就嘿嘿嘿在旁边说“怎么样,体验生活开心吗?”或者他先下班,离开前总笑嘻嘻看着还在工作而哀怨的我说:“领导总是最晚走的嘛。”有时他神经兮兮地跑来看我工作,就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看着。我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他还装正经说:“笑啥呢?看到领导来第一反应不是好好工作而是笑,你还不快反思一下。”说完自己又笑着走了。
有一次我们刚好一起上班,我随口说感觉这里工作环境很舒服,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不像城里那些垃圾总是欺负新人。老李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你就不懂了。我跟经理地位差不多,而我总是在工作时跟你说说笑笑的,我们又都是中国人。他们怎么敢对你不好?我一句话就能把厨房那些人全都解雇了,他们敢生事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擅长工作又认真工作的好人,所以工作上总是出问题。每次轮到我洗碗时我都能打碎几个盘子,Alice笑着说我要是在那工作一年,盘子要全都没了。老李护着我说盘子本来每个月就要换几个的嘛,多打碎几个没关系。有一次我摆盘时把架子晃了一下,二三十个小碟子应声而下。还好这时候整个厨房只剩我和另一个经理了。我飞速五分钟内把盘子们的尸体丢进垃圾桶。经理赶到时案发现场已经不留痕迹,我嘻嘻笑着说就打碎了一两个,无妨。他看我仰仗着大厨的权威x,也没说什么。有时候我东西没做好,或者扫地没扫干净,他都摆摆手说:“别人的话我早骂了。你还是个孩子嘛,没关系啦。”
偶尔也有有趣的事发生。调情是我的习惯,我跟谁都能调情。不过很多时候我只是出于无聊,仅仅为了找乐子。没预料到一个顾客以至于送上了纸条交给前台,让前台转交给我。接到纸条时我刚送晚餐回到后厨,展开一看,是一个平凡人写的平凡的内容。我心里一热,觉得很感动,于是转身扔进了垃圾桶。
两周来,我一直跟农场的朋友和几个悉尼的朋友一直保持联系。听他们继续跟我讲农场的drama,什么她们三个女生跟三个互为朋友的男生分别一对一发生了关系,后来一个女生又跟其中两个3p结果被另一个女生知道后生气了好久,什么最后这些男生邀请他们6p把她们都气了个半死之类的故事。其中一个男生认识她们前在一个派对上还撩过我,好在我无心搞男,拒绝了。那时的我早知道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更不想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还耽误跟好姐妹的关系。
不过两周后,我渐渐意识到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无趣。每天的作息开始变得重合。起床,逛街,烹饪,看剧,喝酒,工作,烹饪,看剧,喝酒,玩狗,玩狗,玩狗。玩到后面连狗狗都觉得烦人了,它总是开开心心来找我粘着我,就连哄带骗把它赶走,简直跟垃圾男没什么两样。
加上先前四个月我大多住在拥挤的地方,要么是四五十人的青旅,要么是十二三人的sharehouse。突然有了自己的房子,怎么能不觉得无聊。加上这个小镇住的多是退休的老人,我曾在晚上试图寻找音乐声,可能听到的只有微弱的蝉鸣,和月光掉在地上的声音。
日子是没法过下去了,可才工作一个月不到,这么走了好像不太好。我开始想办法找借口溜走。刚好碰上过生日,农场的朋友约我回去。我其中一个背包客理念是“不走回头路”,可当时不知为什么居然真的动了回去看老朋友的念头(后来事实证明我确实不该回去,不过whatever)。左想右想这大概是最好的借口,于是某个下午我问老李,生日我能不能请几天假出去玩。
他一口否决,说我本来就是临时工,再请假还得找别的临时工,那老板就没有理由再把我叫回来了。我其实这时已经决心要走,但我出于礼貌假装踌躇,说过几天给他答复。老李摇着头说:“过生日就要做点有意义的事嘛,你看你不去的话又能省钱,还能挣钱,也不用给公司造成麻烦。还不如用那天时间处理一下花园,多有意义啊哈哈哈。”我呵呵呵作为回复。
那晚上工作时他几次三番来找我。先是问我去哪,我说布里斯班。他问去布里斯班干嘛,我说见朋友开派对。他哦了一声走了。过了十分钟又过来,说:“要不这样,你带我一起去,要不然不批准。”我噗嗤一声笑了,开玩笑说行啊来来来,下周四的火车。他笑了一下走了。过了五分钟又过来,问我准备去布里斯班哪里,我说可能黄金海岸或者阳光海岸吧,他说:“啊?这不是到处跑路吗?这么累,我不去了。”说完又走了。我愣在那里,本来老娘也没真的想带你去啊!
过了两天,我给他答复说准备离开。那时我刚开始一天的工作,原以为他又要滔滔不绝唠叨一堆有的没的,没想到他就点点头走了。我听到他在后面吸鼻子的声音,Alice问怎么了,他说没事没睡好。我整个人开始紧张愧疚起来,想着自己实在是asshole。不过哪个背包客不是呢?
曾经跟Richelle约过逛街或酒吧,都没有兑现。如今快走了,她也是听到经理聊天才得知。她来问我,我只笑着说是。当久了背包客,见惯了变化与离别,早也看淡了这些转瞬而逝的情谊。他们都是热心又可爱的人,我却无法再分出心来在意他们。
牛排配薯条,还是我做的!
最后一晚工作时,我的继任出现了。今晚换我负责教他。他是南美人,性情最热烈张扬。我估摸着他在这夜熬不了多少时间(后面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们都是背包客,共同话题自然多一些。既然是最后一晚工作,我当然非常随意悠闲。嘻嘻哈哈聊了一晚的天。结束后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顺便加入他跟舍友的bbq。换做是以前我或许会答应,而如今的我实在对这些毫无兴趣。果断拒绝后回家继续一个人懒懒地看剧喝酒。
离开那日只早早跟老李做了简单的道别。也忘记跟Richelle发任何消息。晚上夫妇俩都去工作了,我独自一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就跟我独自一人前来一样。下楼后我感觉一楼窗户旁有什么东西,拿手机的手电筒一照,居然是卷毛坐在窗边角落看着我。狗狗是通人性的,他肯定是听到了动静,知道了我要走。我的心情突然有了强烈的起伏,跑去蹲在窗的另一侧试图摸它。可是窗户紧锁,他在里面怎么也出不来。我这时才感受到心底强烈的不舍,隔着窗挥了挥手,再决绝地转身离开。再度奔赴先前已经道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