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病到网红大师,沈巍账上多了200万,却为何决别江湖?

2020年07月10日 微澳洲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酷玩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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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的一天从下午7点开始。

此时,街灯陆陆续续亮起来,人群三三两两走出写字楼,如果留心,你能在杨高南路地铁站附近看到他,拖着黑色的大袋子,在垃圾桶里翻找他今日的晚餐。

如果幸运的话,能翻到一份只扒拉了几口的盒饭,撇去上层的油花,便足够果腹。


解决了口粮,剩下的都算额外收获。

玻璃、塑料、易拉罐都能换钱,合适的旧衣服、旧鞋子收作自穿,报纸、书刊则是恩赐,他享受阅读,每天吃饱喝足,花4、5个小时读报看书,乘着夕阳翻完垃圾桶,然后回到临时落脚地——可能是长凳上,可能是桥洞下,沉沉睡去。

这样的日子,沈巍过了26年。

2019年3月,有短视频主播将他讲国学的视频发到网上——一个鹑衣鹄面的流浪者,却能谈稻盛和夫,讲《尚书》、《左传》,张口就是“善始者众,善终者寡”。

人们评价为“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巨大的反差引来巨大的流量,主播、网红机构闻风而动,高科西路人满为患,安静的日子结束了。


沈巍成为红人“流浪大师”,他剪去凌乱的长发,住干净的宾馆,穿整齐的衣服,在全国各地奔波“讲学”,一个月能赚几万块钱,还有了粉丝团,认了干儿子,来来往往的人都称他“沈老师”。

日子似乎变好了。

然而仅仅一年后的5月22日,拥有140万粉丝的沈巍突然宣布无限期退网停播,“私信关闭,手机停用,静心修养沉淀一段时间”。


经历过旁人的热捧和冷眼,从一无所有,得到再失去,沈巍形容这一切,就像人生第一次中了500万的彩票,但他把票根丢掉了。

“会有失落感,但做这个决定(退网)一点都不艰难。”



1


最早的时候,是过路的网友发现了沈巍。

2018年11月,初冬的上海有了凉意,行人匆匆,沈巍坐在杨高南路地铁站边的路沿上读一本《尚书》。

书页很新,和他脏兮兮的“造型”相去甚远,路过的人们看他一眼便匆匆赶路,有人走过去,不一会又折了回来。

“您看什么?”
——“《尚书》。”
“能讲讲吗?”

遇上愿意和他聊这些的人不多,沈巍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其他,那人拿出手机,“能拍您吗?”


事情是悄悄发生变化的。

一开始,附近饭店的服务员受托要送书给他,再后来,有人要给他送吃送喝,沈巍都拒绝了——他什么都不缺,最后实在无奈,收了一本《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和艺术》。

等那段视频的播放量超过百万的时候,狂欢开始了。

媒体来了,想采访这位“国学大师”;

网红机构来了,想签下这个“香饽饽”;

做生意的老板来了,想找个机会带货;

想红的人来了,合个影就能蹭一波流量;


有粉丝来了,穿个故意剪破的军大衣,要“垃圾分类,拯救人类”;


就连示爱的都来了,声嘶力竭地喊着要嫁给大师;


当然,她来晚一步,已经有人自封“师娘”了…


一茬接一茬的人各怀目的来到高科西路,以沈巍为原点挤作一团,人们仰着脖子,举起手机,拍流浪大师,也拍大师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宛如一场宫斗”。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得大师者得天下”

但沈巍的生活乱了套。

翻垃圾桶的时候会被围观,看书的时候会被搭话,落脚处也因为突然聚集的人群成了“重点关照地”,不得已,把翻垃圾桶的时间改到凌晨,即使这样,依然有镜头跟着他,闪光灯从四面八方亮起,咔嚓咔嚓,沈巍抬手挡在眼前,感觉自己像“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


能和沈巍说上话的人劝他,反正都是被拍,要不你自己做直播吧。

他身份证丢了,借朋友的身份证注册了账号试水,却被平台封禁——事后才知道,是被其他主播举报的。

喧闹的日子里,有个从新疆飞来的玉石商人,走进了沈巍的生活。

和所有架起手机怼着脸拍的人不同,这个年轻人花1000块钱,“买”到了沈巍的房间号,然后真诚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往——犯过错,几进宫,这次来就是想靠大师带货。


沈巍身边围绕着一群假意逢迎的人,如此坦诚反倒罕见,他接受了这个小伙子,甚至两人见面的第一晚,这个年轻人便端茶下跪,认沈巍做了干爹。

刚好身份证也补办下来,沈巍正式成为一名主播。

他理了头发,换上得体的衣服,在镜头前和观众互动,历史名人典故信手拈来,偶尔也帮人带货,没几天就赚了5万块钱的打赏。


令他开心的其实并不是钱,而是新认的干儿子。

能看出来沈巍对干儿子的喜欢,两人同吃同住,谈天说地,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他会下意识地摸对方的头,忍不住要跟他讲人生道理,连手机屏保,都是干儿子的直播截图。


毕竟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儿子”,给他买手机,教他玩直播,带他出去玩,让他在26年流浪生活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温情。



2


斜土路1051号。

这是沈巍身份证上的住址,曾经的老房子早已被高楼替代,他无家可归。


1986年,大学毕业的沈巍进入上海徐汇区审计局工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他不擅长和数字打交道,更喜欢研究艺术,看画展,逛书店,但父亲严苛,不让他看这些“不着道”的东西,所以捡垃圾是沈巍打小就有的习惯,路上的橘子皮、玻璃碎片、饮料瓶子随手装到兜里,换了钱,买喜欢的书画。

父亲发现了他的“癖好”,放学回家,兜里鼓鼓囊囊,一样一样扒出来,碎石子,废纸片,小玩具…巴掌落下来,沈巍记得那只手,手心三条纹路笔直清晰,脸如过电一般。

工作之后的沈巍短暂脱离了父亲的视线范围,他搬出去和外婆同住,可以尽情看书写字,也有足够的工资支付自己想要的精神生活。

捡垃圾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


上班第一天,沈巍发现单位的垃圾桶里,扔了许多只用过一面的纸,他悉数捡回家,用来练字画画。

后来,垃圾桶的范围扩展到其他楼层,又到其他单位,再到女洗手间的垃圾也被他翻过一遍,同事对沈巍指指点点,但他不以为意,坚信“垃圾是放错地方的财富”。

沈巍写在废纸上的字

1993年,单位的领导联系到沈巍的父母,给他办了病退,让他在家“休息休息”。

沈巍想不通,明明是在给公司节约资源,怎么就有病了?他想到单位找领导谈谈,却发现自己的钥匙打不开办公室的门,周围的同事看着他,但没人说一句话。

家里堆满了捡来的垃圾和旧书,有时还有废弃的女性用品,父母说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顺从地跟着医生上楼,听得楼下大铁门哗啦啦关上,护工强按着沈巍给他穿上病号服。


沈巍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男孩脾气古怪,有时候闯了祸被人找上门来,他的母亲总会说,别把我的孩子带去精神病院。

他多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能说一句,“我的孩子有精神病,但不许你们打他。”

但他扭过头,发现父母只是站在铁门外,平静地看着自己。

精神病院的日子过得很慢,沈巍读报纸、看电视,强迫自己停止收集旧物,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3个月后,趁着大外甥办满月酒的机会,他出院参加酒席,然后连夜逃离了精神病院,家人也不再管他。

一开始,沈巍晚上还会回家住,他的小屋很快堆满了垃圾,常被邻居投诉。

有一次双方起了冲突,最亲的外婆拉住对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你们别跟他搞了,他这里有问题的。”


最后的期待破灭,沈巍正式开始流浪生活,他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堂堂正正地捡垃圾了。


3


沈巍和家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坏。

他流浪的地方,离弟弟家不远,有时候在街上碰到,弟弟会拉过小孩,“这是你大伯,快喊人。”

审计局每月2000块钱的工资会准时打到卡里,老房子的拆迁款也在里面,沈巍也不差钱。

流浪只是他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

他随身带着梳子和镜子,偶尔找个卫生间打理一下头发,刮刮胡子,只是他不再工作,可以专心捡垃圾,读书看报,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慢慢的,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流浪汉肚子里有墨水,有人请他帮忙题字,偶尔还能和别人聊聊诗词。

这应该是最快乐的日子了吧。

2012年中秋节,弟弟联系沈巍,说父亲不行了,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

十年不见,父亲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知道是沈巍后,马上紧握住他的手,“你本可以在学习上有一番成就的,全因为我”,老人开始一下一下地打自己,父子二人哭作一团。

父亲说,中秋节,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买个月饼分着吃了吧。

沈巍想起拮据的童年时光,家里7口人,只有8个月饼,门外有拾荒老人路过,父亲还执意要切半块月饼送给人家。

如果父亲只是暴虐,一切倒也无可回头,但沈巍明白,暴虐的性情之下,父亲其实是个颇有艺术天分的人,会画画,是最早的一批大学生,也许生活的无奈让他不得不藏起温情,严厉对待自己的孩子。

沈巍其实最像父亲。

这样的矛盾,让他在不断的挣扎和撕裂中,成长为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他害怕失去,下意识地想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留下来。

他渴望亲情,但最终越走越远,心里的缝隙也越来越大。

直到干儿子出现,好像一根绳把沈巍拉出泥潭,他们一起开直播,跑到广东、四川、陕西讲课,他甚至考虑在新疆买房。

干儿子在帮沈巍刮胡子



绳子越拉越紧,两人渐渐有了口角,直到干儿子交了女朋友,沈巍意识到,也许所谓的父子情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其实依然被排除在别人的人生之外。

2019年,又是中秋节,干儿子告诉他,自己不喜欢上海,这就要回新疆去了。

沈巍不舍,独自冲进夜里,希望干儿子会像之前一样,找到他,带他回家。但这一次,只有他自己了。


直播停了一周,但网上的质疑却没停——质疑两人关系,质疑他不孝,质疑他没文化、炒作,即使什么都不干,依然有人偷偷拍下他打电话的视频发到网上,“他在分赃”,直播间也骂声不断,“沈大吹们别吹了。沈毒。”

沈巍感觉自己状态越来越差,参加活动的时候老是犯困,晚上又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年时间,两鬓头发全白了,应酬变成主要工作,读书反而成了奢侈。


干儿子离开后,沈巍的脾气变得古怪,常常会发呆,有时候会在直播间和人吵架,有时候又会突然安静下来。

有一次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他拿起一本小学生诗集,随口念道:

“人生就像种子,不小心落地的地方就叫家乡”。
“书上说,妈妈的爱像太阳。”

眼泪掉下来。




尾声


5月22日,沈巍清空了自己的短视频,只留下一封告别信。

“由于网络暴力的存在,尤其从去年九月以来,各种质疑此起彼伏,令我身心疲惫,备受凌辱,心如刀割。

做红人的一年多,沈巍的银行卡里,有了200万,除了房子的拆迁款和审计局的工资,其余的都是这段时间赚的。

但他开心不起来。

流浪的时候,他蓬头垢面坐在街头,但眼睛有神,有人嚷嚷着让他讲课,他直接回怼,“不用讲,讲了你们也听不进,你们只听得进一个‘钱’字。”


成名的日子,他有了稳定的收入,体面的生活,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他也不敢轻易拒绝——拒绝别人的喜爱,是要被“雷劈天打”的。

沈巍变得焦虑,常常整宿失眠。有时候他会偷偷跑出宾馆,到南京路街头,盖一张报纸,抬头看黑黢黢的天,马上就能进入梦乡。

但天一亮,有人认出他来,就得摆出笑脸,合影签字。

“沈网亲”(沈巍粉丝团)组了个茶话会,沈巍坐在中间,不停地有人上来敬酒,他拿起筷子点了几口,觥筹交错间,想起流浪的时候,有个相熟的老人家端给他一碗面条,“小沈你吃呀,今天我孙子过生日。”


茶话会结尾的大合唱响起,“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众人摇着胳膊热泪盈眶,沈巍站在人群里跟着唱,宁静异常。


他想,我的人生是真实还是虚幻呢?

从一场逃离,到另一场逃离,得到很多,最后又几乎全部失去,沈巍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切还会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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