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爱情,最好的时光

2018年06月02日 澳洲广角镜



2018年5月25日 【四月十一】

戊戌年 丁巳月 丁巳



《寻梦环游记》说,死亡不是真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们,能永远记住,一位名叫肖显的女子。


这个世界,她来过,又走了。



【1】


从第一次见到肖显,到现在已有16年。


2002年,江西省供销社决定,将旗下的《江西商报》从周报改版为日报。作为改版的合作方之一,《成都商报》以智力入股,派遣精兵强将入赣办报。


出发前,《成都商报》在本地记者圈里拉了一波人。我刚好结束了前一份工作,也正想“出去走走”,机缘巧合,搭上了这班车。


在草长莺飞的季节,我抵达南昌。


事后看来,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旅途。《江西商报》只经历了短暂的辉煌,改版不足半年,就陷入内斗漩涡,《成都商报》被迫撤回所有人马,我也重返四川。


不过,对我来说,这桩公案背后的事事非非,如今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我遇到了她。



我们都是记者,我主要跑外经贸,她跑人事劳动,在同一个大平面办公,时间一久,慢慢就认识了。


那时,正是酷暑。南昌号称洪城,夏天更是无比躁热。


所以,只要男记者男编辑下楼,都有一堆女生凑好了钱,让他们代买冷饮上来。我也帮她们买过不少。她那会儿还很瘦,经常穿一身素淡的连衣裙,扎一条长长的马尾,捧一杯酸奶,一边滋溜溜吸着,一边写稿或是叽叽喳喳地跟大家聊各种八卦。


她是江西人,父亲是当地一家公司的工程师,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言传身教,让她身上也充满了娴静雅致的气质。



到《江西商报》,是她2002年从南昌大学毕业后的 第一份工作,但她也兢兢业业,做得一点不差。


国庆长假前,同事们凑一起商量,长假去哪里玩,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去萍乡的武功山——只是临时凑起来的少男少旅游,没有情侣,没有暧昧。


武功山海拨并不算高,但气势雄胜。我们一路爬到金顶,在山梁背风处的旅店里休息到凌晨4点,摸黑起来,用厚实的外套把自己裹扎严实,扛着大风,沿着山脊向前走,最后在山顶半人高的草甸里,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为整个世界涂上一抹鲜黄。


下山的路比较崎岖,跨沟过坎时候,男生需要不时主动伸手,让女生们能借个力,搭把手。


一路上,我好几次牵到她的手,虽然马上就放开了,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而她也总是走在我身前身后不远,微笑着聊天,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就朝我伸开手。


节后继续上班。某天傍晚,其他同事都不得空,就只有我们两人独自下楼,去报社旁的小馆子吃饭。


平时人多的时候,我们还经常有说有笑,这单独走在一起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路边经过一家花店,我突然脑子一热,脚一偏走了进去,抓起一枝攻瑰,把钱塞给老板,出来假装随意地伸手递给她。


她没说话,低着头,把花接过去,拿在手上,继续走。


到餐厅,点完菜,她问我:“你今天稿子写完了吗?如果写完的话,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我不记得是怎么答应的,甚至不记得那天的电影是什么名字,讲了什么内容。现在,这些我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唯一记得的是,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牵住了她的手,她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呼吸相闻,青丝如瀑,芳香缭绕。


很轻,很柔,很暖。


【2】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不长,却很开心。


每天,我们各自采访各自的内容,下午回办公室写稿,然后一起吃晚饭,等稿子都交完了,我骑自行车把她送回公寓,再自己回租屋。


都市报的节奏很紧张,经常写稿到十一二点甚至凌晨,但我们却一点都没觉得疲累,反而有一种欢欣和期待。


那个温柔的夏夜里,经常是我骑着车,她扶着我的腰,侧坐在后座上,一起乘着东湖畔的习习凉风,经过灯火通明的大排档,经过清幽僻静的小道,天地间仿佛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再想,不用再管。


然而,报社的内部矛盾在不断激化。12月中旬,终于彻底爆发,《成都商报》撤离,我们也到了分离的时刻。


2003年1月,我直接回到了老家过春节,而她,则留在《江西商报》继续上班。


我们约好,等年后我在四川安定下来,她就过来找我。


但我们也都明白,这种约定,很有可能在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热情消退之后,就永远地烟消云散。


这个春节,正是我们留给彼此的冷静时间。


后来她告诉我,在那段时间,很多亲戚朋友都劝她,要慎重,不要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感情,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独自奔赴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去做一场可能无法挽回的冒险。


她也有过犹豫,彷徨,每天听无数遍的《勇气》。


所幸,我们都经受住了考验。


最后,我始终坚定不移,她也鼓起了勇气,为爱而奔。


【3】


2003年2月,我返回成都,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入职《21世纪经济报道》成都站做记者。


那个时候,《21世纪经济报道》的入职门槛非常高,新人必须从“见习记者”做起,没有基本工资,收入全靠稿费,对稿件的质量要求更是相当严苛。


铁打的21,流水的见习,如果适应不了这里的节奏,很快就会被汰,只有实打实做出影响力的稿子,才会被接纳转正。后来很多业内知名的大咖,都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甚至不少人解锁过一项如今不复得见的内部成就:“资深见习”。


还好,成都站的站长是康庄。他打麻将的手艺极菜,但要说到玩文字和搞营销,实力却异常强悍。最重要的是,为人极其靠谱仗义,且善为人师,这些年不仅自己做了不少大事,麾下也带出过很多牛人。


在他的指点下,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挺住了这个关键时期。


这个时候,SARS来了。


在这次载入史册的疫病潮里,广州是所有人闻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源发地和重灾区。


然而,就是在SARS疫情最盛,人心最惧的当口,她直面全天下最恐怖的瘟疫威胁,直面对未来的不可知,独自乘坐着一列从广州始发的火车,抵达了成都。


决然而来,倾身相随。


那一天,是我的22岁生日。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生日礼物。



【4】


那个时候,我很穷。


穷到什么地步呢?她到成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一起交电费——用她带过来的钱。


当时,我父母也正在经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没有办法给我提供支援,而我刚刚毕业两年,挣的钱只能说基本够花。


真的是一个穷小子。


但她没有嫌弃,也没有抱怨,而是平静地、开心地陪我走过了这段苦熬的岁月。


她就像是一棵幸运的四叶草,让我们生活里的一切,从此欣欣向荣。


我写了有影响力的代表作,在21站住脚根,转了正。我们还请托朋友,给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企业文秘工作。


就像很多的成都人一样,我们的生活平淡,但又充满小确幸。


我们在电脑城买了一套又一套的电视剧光盘,周末晚上就一起缩在被窝里,放肆地通宵看;


我们时常旅游,近到黄龙溪,远至四姑娘山,都是说走就走;


她跟着我学会了打《仙剑3》,可一到迷宫就走不出去,总是要我来指路;


一开始,都是我主动做菜,她很开心,没想到,她口味跟我差不多之后,我开始躲懒,她才发现上了我的当;


我们养了一只博美,没事就带它出去遛遛;



就像赵雷的那首歌词一样,她牵着我的衣袖,我把手揣进裤兜,一起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5】


当然,住在一起之后,各种性格与习惯的磕绊也随之而来。


比如,她超级爱吃鱼,而我一点都不吃;比如她血糖低,一饿肚子就变着法儿发脾气;比如我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可生气起来却总是很凶,过了才又后悔……


最激烈的时候,我们一天里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7、8回;最严重的时候,我们都提出过“分手”。


但理智仍然告诉我们,这只是彼此优点光环散去,缺点原形毕露后的磨合,是不可逃避的一段必然历程,只有相互珍惜,相互体谅,相互适应,才能真正迈过这道槛。


慢慢地,架越吵越少了,我们越来越知道对方的喜好,性情、习惯、动作。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也能理解了然。


生活似乎越来越平淡,但却越来越甘醇。


这时,我们彼此真正习惯了身边的彼此。


同样宅、同样馋、同样胸无大志,同样只想过好小日子的彼此。


2004年的某一天,我们在成都一家小店吃串串,刚刚烫一把牛肉下锅,就看见门口有一队婚车驶过。


她看着车开过去,喝了一口豆奶,咂吧了一下嘴,很随意地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我说:“好啊。”


事情就这么定了。


2005年2月7日,腊月廿九,在我们赶回我老家当天,家人特意请来加班的工作人员,为我们发了结婚证。



2005年2月16日,正月初八,我们在老家办了酒。


虽不寒碜,但真的仓促。


她梦想的婚纱,梦想的教堂西式婚礼,我这辈子都没能给到她。


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之一。


【6】


2005年,单位将我从成都调到了北京。


调动的过程,有另一段复杂而无奈的故事,此处略过不提。但最终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另谋高就,要么服从安排,抛下一切到北京从头开始。


如果是今天来做决定,我必决然弃21而去,但在当时,我依然还未战胜心底的怯懦。


看到我的彷徨,她没有要求我放弃,而是平静地给我鼓励:“你去北京吧。大不了等稳定了,我再过去找你。”


我知道,这是一个违心的选择。


她很喜欢成都,喜欢这里的节奏,这里的气候,这里的美食,这里的朋友……甚至,直到多年以后,我们还一直计划终老成都。


但她还是帮我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因为她觉得,这对我的发展更好。


即使需要她再一次背井离乡。


【7】


国庆前,我抵达北京,开始新的奋斗。


报到,租房,跟同事交接,拜会新旧朋友,寻找新闻线索……等到诸事处理停当,她也处理完了成都的一切,启程来北京与我会合。


出发的前几天,她一时疏忽,房门未关牢,家里小狗偷偷地溜出了门。


找了整整一天,却再也没见到它。


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好久。


“它应该是不想到北京,它想留在成都。”她说。


【8】


2005年冬天,她也到了北京。


到的那天,北京小雪。


我们一路走到簋街,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东直门桥下,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挂着尾灯的汽车密密麻麻,在二环路上缓慢流淌,远处高楼耸立,灯火辉煌,繁华而热闹,但又隐约着让人疏离。


这一座陌生而忙碌的都市啊,好像离我们很近,又好像离我们很远。


我牵着她的手,揣在我的兜里,默默地走。


回到家,收拾完东西,我们开始讨论以后:


“好累啊,我先休息几个月,再去找工作吧?”


“好啊。”


“要不,以后你养我吧?”


“好啊。”


“真的?”


“真的。”


“好,那我以后你就负责挣钱。”


“你呢?”


“我负责监督你挣钱。”


我无语,撇嘴,摇头。


她轻轻地笑起来,抱紧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看我心情吧,哪天我心情好了,就出去找工作去。”


“好。”


【9】


慢慢地,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成都的日子。


平静,平凡,自然。


她雄心勃勃地计划,用白话文翻译一版《资治通览》,然而,没有一个月就觉得太累,于是彻底放弃,转为学习十字绣。


我的工作倒是很快重新上了正轨。


2007年2月,我第一次到西班牙,参加巴塞罗那3GSM大会。当地时间比北京晚了6个小时,我15号回程,在赫尔辛基中转时又晚点了10多个小时,等飞机抵达北京,已经是2月17日的清晨。


这一天,是那一年的除夕。


把行李放回家,两个吃货就转身出门,跑了小半个北京城,终于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火锅。


热乎乎地吃完火锅,换了一箱行李,踏上回老家的旅途。我们需要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然后转5、6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四川小县城。


大年三十的晚上,火车上人很少,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吉庆的歌曲,但车厢里却还是有一种空荡的寂静。外面天也已经黑了,近处是一片片模糊的影子,像树,像房,像水,像水,飞速地在窗前掠过;远处不时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在天与地的交界那里闪烁,慢慢地向我们靠近,又远去。


我们挨着坐着,或是说一会子话,或是看看随身带的书,或是iPod一人一只耳机听音乐。


突然,她呀地轻呼一声,望向窗外。


远方,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腾空而起,然后不顾一切地炸裂,碎成一片五颜六色的光彩。然后,在低沉的隆隆车声里,一片由稀而密,由淡而响的爆竹声响随风而至。


新的一年,到了。


这是我们此生唯一一次,在火车上过的新年。


我低头看着她,她抬头看着我。


“新年快乐!”我们异口同声。


只要对方在哪里,哪里都是家,只要对方在身边,哪里都是新年,哪里都有快乐。


【10】


新的快乐还在不断地到来。


2008年5月12日。全世界都记得这一天,汶川大地震,神州蒙难,亿人同悲。


但对我们一家来说,这一天还有更重要的意义:我们的闺女,在大地震前的几个小时,正式来到了这个世界。


顺产,七斤六两,健康,漂亮,但分娩用时太久,最后几小时还胎儿体位不正,差点脐带绕颈,医生千难万险才把闺女接出来,她也受了很大的苦,甚至差一点出现血崩。


所幸,最终大小平安。



住院一周,回家,然后开始各种幸福的烦恼。


闺女特别折腾人,晚上一放上婴儿床就哭,必须抱着才肯睡。开始抱着就行,后来要抱着摇,再后来要一边摇一边哼儿歌,稍不如意就要闹……


而且闺女食量小,而且一喝奶就吐,怎么拍都不管用,头一个月里,基本陷入了喝完就吐,吐完就拉,拉完再喝的无限循环……


整整半年,我们都没有睡过囫囵觉。


更大的麻烦,是家里老人都帮不上忙。


她们家是三姐妹,两个姐姐都已经生了娃,爸照顾一边,妈照顾一边,等到了我们这,就腾不出人手了;而我家这边,奶奶身体不好,父母陪着我们待了第一年,就不得不返回老家照看老人……


而她还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又担心别人欺负闺女,宁死都不愿请月嫂和钟点工。


千斤重担只能自己挑。


最艰难的,是那种时刻萦绕在你身边的压力。


孩子上幼儿园以前,大人就是她的一切,她会时刻用最大的努力,来吸引你的注意力;同时,她也对世界充满好奇,但却对各种危险一无所知,她甚至无法向你表达她的感受。


每一天,每一刻,新手父母都时刻需要经受考验。


而我们不能犯错,也不敢犯错。


最重的担子,最漫长的考验,都是她在承担。


我还有工作,要写作,需要与人沟通,需要社会交际,这让我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有腾挪的余地,可以从这个封闭的环境之中抽身,等到其他事情完成后,再回来替换。


但她却不同,几乎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闺女身上。



这人过程,说不上多苦多累,但那种时时刻刻都要紧绷不放的压力,只要持续久了,都会像山一样,压迫在人的身上心上。


那几年,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出去玩!”


直到闺女3岁,上了幼儿园,她才终于有所解脱,但又要开始考虑孩子的成绩问题、升学问题、课外班培养问题、性格养成和亲子沟通问题、与其他家长的交流互动问题……


还是一样的累,只是换了一种忙碌。



【11】


她不是一个完人,但却是一个好人。


过马路,如果正好没有车,很多人可能会顶着红灯快速通过,她却会坚持等到绿再走;


看见有人倒在路边,很多人会议论围观发朋友圈 ,她却会马上拿出电话打110;


回家路上遇到人乞讨,她会把自己帮室友带的晚餐送给乞丐,自己多走10分钟的路,回去重新买一份;


上餐馆吃饭,回到家才想起忘了付钱,她不会暗自庆幸,反而会立刻回去付钱……


如果说,如今这个时代,更奉行的是精致的利已主义,那么,有着强烈道德洁癖的她,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



更难得的是:除了她自己、我和孩子,她也并不会将这种洁癖加于他人身上。


她还饱读诗书,胸藏锦绣,真要论起文化底蕴、修辞功底,我拍马难及。


除了五音不全,她的画画、手工、厨艺也都是样样皆通。


如果生在古代,生为男身,她或许有望成一代大儒。


但这一世,她却只能深藏一生的精气神,潜心沉思,相夫教女。


每当我有挫折,有倦怠,有冲动,有怨憎之时,她都张开双臂,为我消解愁闷,开导疏解,让我不急不躁,稳步向前。


对于闺女的教育,她也有条有理,不娇,不枉,不纵。



从小开始,她就给闺女树立起了良好的规则意识。


如果是没有提前约定的规则,就算犯了错,也不会受到惩罚(当然,犯过的错误,会马上加入到新的约定规则中);但只要是约定了的规则,不论谁犯错误,都要接受惩罚。


而且,这种惩罚可实施的,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但能让人得到教训的合理惩罚。


她从不会给闺女说,“你再不乖,就把你丢出去喂狼”这种恐吓,也很少利用家长的权威去强行要求闺女的行为,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和态度,彼此讲道理做沟通,一件事一件事地约定,然后严格执行。


比如,从2岁半开始,我们就开始给闺女报课外班,但并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来报,而是会先与闺女达成一致,只有我们认为这个班值得去听,她也愿意去听,才一起去做试听。


等到试听结束后,我们认可课程质量之后,再跟闺女确认:“现在由你来做选择。你可以选择不上,但如果要上,那么在至少一年或一学期内,不论刮风下雨,再苦再累,都必须坚持到底。”


如今,闺女性情开朗活泼,行事稳重有大气,做人守底线负责任,遇事能沉稳不慌乱,不管是在班里,还是到任何陌生地方,都能跟所有同龄人交朋友,成绩也让人欣慰,虽然算不上学神学霸,但也是稳居前列。


这些,多半都是她的教化之功。


【12】


她唯一不好的,是身体。


自小,她就身体孱弱,更因为小病治疗不彻底,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哮喘是一种很复杂的病,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支气管的严重过敏,一旦发作,气管就会肿胀发炎,导致呼吸困难。


当然,哮喘也有轻度和重度的不同。


大多数有哮喘病的人,都只是轻度哮喘:他们会喘息、气促、胸闷,做不了激烈运动和重体力工作,但一般来说生命无虞。


然而,她是重度哮喘。


轻度哮喘用来治疗的万托林喷剂,已经是她的日常用药,每乎每天都要喷;一旦严重发病,更是要直闯鬼门关。


她发病的时候,呼吸会在短短几分钟内变得非常困难,最严重时甚至彻底停止。这时,就必须争分夺秒,一是打激素缓解过敏症状,二是通过吸氧、呼吸机、插管等方式辅助呼吸。


耽搁时间稍长,立刻会危及性命。


然而,霾都空气不好,众所周之。


近年来她锻炼运动愈少,身材日渐丰润,这也对哮喘不利。


更重要的是,每次发病都会对她的身体形成不可逆的损伤,所以下次爆发,会比前次更猛烈,更严重,更危险。


2013年、2014年、2016年,她进了三次急救室,住了三趟ICU,我收到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每一次都惊心动魄。(参见:《那一夜,惊心动魄》)


多番磨难之后,她对生死越发看淡,经常对我戏语,说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


每次,我都用同样的话来反对,但事实上,对她身体的担忧,一直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我的内心。对她的生死劫难,也有不那么乐观的预期。


然而,我从没想到,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13】


很多年来,她一直想去国外旅游,尤其是日本和欧洲,念叨了很多年。


可惜,要孩子以前,经济能力跟不上,前几年我工作也忙,孩子上课也走不开,逢年过节也多是带娃回老家,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今年,我们终于下定决心,趁着春节,带着孩子去一趟日本。


她很开心地查功略、找去过的朋友取经,最后定下来,行程一周,游览京都和大阪。


“北海道和东京迪士尼等下次再说。”她说。


我的想法,是既然出去,就玩得放松一点,舒适一点,她却精打细算,提前买好了周游券,还警告我只准坐公交,不许叫出租。


虽然她很喜欢日料,依然坚定否决了我预订几家知名餐厅的主意,“太贵了!你又不吃鱼,我们去吃不划算!”


2月19日,我们刚抵达京都,她就像出了笼的鸟,开始撒欢。


还没出JR站,她就买了一双鞋:“妈的大脚指是往上翘的,穿一般的鞋老磨,不舒服,这双鞋有特殊的设计,我们买回去让妈试试,如果舒服,以后认着买。”


在JR站里的小店,她吃了碗乌冬面,把汤都喝了一大半:“味道真是太赞了!”


在神泉苑,她跟闺女撅着屁股在桥上喂锦鲤,扭蛋机里的鱼食,买了一包又一包。


在稻荷神社,闺女累得嚷了几次走不动了,她仍然兴冲冲地坚持要往上爬,到了山顶兴奋地让我拍照:“我要发朋友圈得瑟,看,我登顶了!”



每天,她都抓紧一切时间玩,从早玩到晚,脚都走疼了。


22号,我们转战大阪。


按照她的计划,我们23号玩环球影城,24号去奈良喂喂鹿,25号返程回国。


到酒店吃完晚饭,她给小腿贴上新买的膏药,一边吱呀喊疼,一边趴在床上翻手机,复习大阪国际影城的功略:“明天,我们一定要玩个痛快!”


“都累成这样了,就别坐JR了,打车吧?”我做最后的劝说。


“太贵了!”她斩钉截铁。


第二天,一家人玩得非常嗨,尤其是她。


她最喜欢的“哈里波特禁忌之旅”,前后玩了两次;跟着攻略到处找“小黄人快跑”、“蜘蛛侠”;闭场前看霍格沃兹灯光秀……


就连最刺激的大过山车“好莱坞美梦游”,她都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坐上去玩了一趟,跟闺女一起开心地大声尖叫,下来后还不断嘲笑我的胆小。



就这样,从早上6点,一直到晚上7点。


办完商品退税,出园,顺路逛扭蛋店……走到JR站,我才发现手机忘在了退税点,只能让她们在JR站等着,我又返回去服务中心,把手机领了回来。


直到晚上9点,我们才回到酒店附近的JR大阪梅田站。


从这里走路到酒店,大约15分钟,会经过大阪有名的美食街北新地。


在北新地街口的一家牛排店门前,我们停了下来。我问她:“我们是去前面,吃你想了很久的蟹稻乐,还是就在这吃?”


“就这吧,蟹稻乐明天去。”她说。


“好。”


此刻,我们并不知道,她的旅程已经到此为止。


【14】


推开门进去,店里人很多。服务员把我们领到角落,还有一张可以坐4个人的空座。


我们3个人加上一身的大包小包,刚好合适。


刚点完菜,她就皱起眉毛,“怎么这里可以抽烟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3米之外,邻桌两对男女聊得正嗨,其中一个男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抽烟。


我叫来服务生。服务生说,店里允许抽烟。


我站起来,想去跟那人商量一下,能不能不再抽烟。她叫住我,说这样不好。我还在犹豫,那人正好一支烟抽完,自己把烟屁股掐了。


如果能有如果,我一定会站起来,带着她们走人,或是果断去制止,可惜没有如果。


店员送上来她点的生蚝。她加上柠檬汁,一口吃下,然后眉飞色舞:“好鲜!好好吃!”


牛排也陆续送了上来。我正要切牛排,她却站了起来,说:“不行,他们又抽烟了,我不舒服,我们换位置吧。”


我一看,隔壁不知什么时候,又点上了一支烟。


“好,然然你带妈妈出去透口气,我让店员换位置,换了你们再进来。”我说。


她们出去了,我开始收拾东西,刚把背包背上,闺女就冲进来:“爸爸,妈妈不舒服!”


我心里一沉:“你和妈妈马上拦车,我们上医院!记得先让妈妈喷药吃药!”把钱塞给店员,就往外冲。


正好一辆出租车经过,我们拦下来坐上去,司机却嘀嘀咕咕说着日语,就是不走。


跟过来的店员告诉我们,司机说,他不懂中文和英语,也不去医院,让我们叫救护车,医院远,救护车不用等红灯。店员一边解释,一边掏出手机,给119打了电话。


我只得扶着她下车,请店员搬了把椅子出来,让她坐下,等救护车过来。


我搀着她,不停跟她说话:“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你要坚持住!”


她喘着气问:“救护车?还有多久?”


我说:“快了快了,已经在路上了,两分钟就到了!”


“好……”她应了一声,身体向前佝着,大口喘着气。


我用力扶着她:“你往后靠着点,也许会更好点?”她微弱地摇摇头,身子摇摇欲坠。我连忙到她面前,面朝着她半蹲下来,用身体撑住她。


我看不到她,只感觉她的头贴在我的耳朵边上,气息越来越微弱。


街头车灯闪烁,远处隐约好像有救护车的笛声。


“坚持住!救护车已经到了,正在要调头,调过头就来了!”我不停给她说着,给她鼓气。


但她却不再回应我,只顾着说她自己的话。


声音很弱,很轻,很慢,但却语气坚定,每一个字,我都听听清清楚楚:


“一定要照顾好王薇然。”


“我知道,我要死了。”


“王云辉,我真的好爱你。”


这是她说的最后三句话。


然后,我听到她急促地喘息。


除了喘气,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再然后,连喘气声也没了。


【15】


她的头紧贴着我的肩膀,就像16年前,第一次靠在我肩膀上。


很轻,很柔,很暖。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恐惧。


【16】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救护车尖叫着冲到路口,两个救护员在店员和闺女的指引下冲了过来。


事后计算时间,救护车已经到得很快,从打电话到车抵达现场,只用了几分钟。


但对我来说,已经漫长如一个轮回。


我们一起把她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这时,她的嘴里已经在吐着白沫,嘴唇已经紫了。


救护员探了探鼻息,拨开眼睛用手电筒照,摸了一下颈动脉,在她脸上盖上吸氧面罩,在她胸口做按压。


我打开手机,用翻译软件告诉他们:“她,哮喘,呼吸困难,青霉素过敏。”


救护员点头,继续按压,然后笛声响起,车开动起来,不知向着何方驰去。


车外,光影飞快掠过。车里,救护员不断地按压。


她却始终没有动静。


我的手握着的她的手,似乎越来越凉。


我脑子里一片模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牵着闺女,心里不断祈祷。


闺女说:“爸爸,我好害怕。”


我说:“别怕,妈妈不会有事的,都上救护车了。”


闺女点头,紧紧握住了我和她的手。


车仿佛开了一个世纪 ,终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医生一拥而上,把担架车抬进了抢救室。


我和闺女被挡在了门外。


一位能讲些中文的老门卫过来,向我们询问她的信息、病情、查看我们的护照、问我们有没有买保险……


他来了,问了,走了,又来了,又问了,又走了,来来回回好多次,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抢救室的大门,却一直没有动静。


【17】


终于,门开了,一位医生走出来。


医生站到我们面前,老门卫把他的话翻译给我们:


“抱歉,她的心跳停止了,超过30分钟,我们努力恢复,但没有成功。”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攥紧了,透不过气来。闺女“呜”地一声,捂住了嘴。


心跳停止,抢救超过30分钟无恢复,可以宣告死亡,这是医学常识。


但我依然不想放弃。


“请不要停止抢救!多给她一点时间!”我说。


“我们,还没有,停止抢救,不过……”医生欲言又止。


“我知道,但请多给她一点时间!”我说。


“你们进来,一起看看她吧。”


抢救室里,她光着身子躺在那里,两个机械的按压设备还在“嘭嘭嘭”地按压她的胸口,床头的显示屏上,是一条平平的直线。


我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把脸贴上去,想大声喊,却只能放低声音:“肖显,你不能走,赶紧回来!”


闺女也说:“妈妈,你会没事的,你快醒过来……”


我们正喊着,突然听到旁边的护士们轻轻呼喊一声,都围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见显示屏上的直线,开始上下跳动,很快变成了有规律的搏动。


“她心跳恢复了。”医生说,“你们先出去吧,我们继续抢救。”


我和闺女连忙出门坐下,互相看着对方。


我说:“放心,妈妈会好的。”


她嗯了一声,不停点头,然后开始偷偷擦眼泪。


我把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背,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慢慢地平稳下来。


我们彼此安慰,却都不知道,将会迎接怎样的未来。


【18】


又是一段令人室息的等待,医生再次走了出来,把我们带到了旁边的会谈室。


我们对话,老门卫吃力地翻译。


“她不能呼吸,所以,她的心脏停止了”


“现在又停了吗?”


“现在开始动作,但是,已经有30分钟,没有动作。所以,她的血液,没有到她的脑袋里。”


“然后呢?”


“我们用了让她的心脏强制动作的药,但已经,30分钟,她的心脏,没有跳动,所以,脑袋的状态,不恢复,脑袋死啦!”


“不恢复?now or never?”


“心脏开始动作,但脑子的情况,永远不会好转。”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只要有任何希望,我们都绝不放弃!”我说。


这时,一位护士急匆匆推门进来:“她的心跳,现在又停了!”


【19】


我牵上闺女,就往抢救室跑。


到了门口,却再次被拦在了门外。


她的心跳再次恢复了。


【20】


再一次漫长的等待之后,医生再次出来,给我打印了一张单子。



“只要有希望,哪怕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都绝不放弃!”我说。


一边说,我一边用手机翻译: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21】


等待的时候,闺女就一直不停地喝水,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要上厕所。


带她上完厕所回来,我的心猛然一缩。


抢救室的门打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床位也空了。


老门卫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带上,所有东西,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人呢?”


“她,已经,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她。”


已经走了……


送送她……


我停在那里,全身如堕冰窑,瞬间从头凉到了脚。


“她现在哪里?不要把她推走!我们马上要见到她!”


“她,在ICU,我们,一起去,送她。”


ICU(重症监护室)?!!


只有抢救过来,病情相对稳定一点,才会进ICU!


“她还活着?”我声音颤抖地问他。


“是的。”


谢天谢地!


“现在ICU?”


“是的,ICU。”


“我们现在是去探望她?”


“对,我们一起去,送送她。”


……


我长吸一口气,拿走包:“我们走!”


【22】


在等待室,我们又坐了接近2个小时,直到凌晨3点半,才终于进了ICU。


她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身上接着各种设备,插满了针管,贴满了医用胶带,嘴里插着呼吸管,眼睛没有闭紧,还有着一道缝,就像是睁开着一样,眼角还有点点泪光。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淌了出来。


护士说,她已经没有任何意识。 


看上去睁着眼,其实是眼部肌肉失去了神经控制,所以闭不紧,看上去流着泪,其实是泪腺分泌的泪液自己在流出来。


“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护士说,“明天下午探视时间再过来。”


我和闺女跟她告别,转身往门外走,刚刚走出几步,床头的仪器就亮起了黄灯,嘟嘟地响。


我们回到床边,握着她的手,报警停了。


护士再一次请我们离开,走出几步,报警又响了。


这是你在告诉我们,不想我们离开吗?


我问护士,护士说,她也不知道原因……



护士再三催促,我们一步三回头,但终究,还是不得不走。


走出门的那一刻,心如刀绞。


【23】


第二天下午,探视的时候,我第一次有机会,跟医生详细询问病情。


医生告诉我:


“她大脑严重缺氧,已经严重损伤。”


“我们的判断是,她已经处于临近脑死亡状态。”


“但是,由于CT边际不清,以现有的医学手段,我们现在还无法给出确定结论。”



“心跳停止还造成了其他的器官疾病,肾脏不能自主排尿,肝脏的检测结果也是异常的。”


“这些脏器的疾病,也在拖累心脏,会导致进一步的恶性循环。”


“随时还会有心跳再次停止的可能性。”


所有这些问题,最危险、也最核心的其实就是一点:临近脑死亡。


前往医院之前,我上网仔细查了大脑缺氧和脑死亡的医学百科和各种新闻。


在新闻里,出现过心跳停止时间比她还长,但最终成功抢救的案例;



但也有人说,那些都是极端案例,并不是真正的脑死亡。


按照1968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特设委员会标准,脑死亡的判定,一共有4项标准,缺一不可:


(1)不可逆的深度昏迷;


(2)无自主呼吸;


(3)脑干反射消失;


(4)脑电活动消失(电静息)。


只有同时符合,而且全部符合以上所有4项标准,并且在24~72小时内重复测试,结果也无变化,才可以宣告脑死亡。


很多很多新闻中的“脑死亡”,其实只是大脑皮层受到了严重损害,或是处于突然抑制状态,病人还会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所以在医疗维生手段下,还能生存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甚至有可能重新恢复神智。


而真正的脑死亡,是脑干甚至整个大脑永久、不可逆性的损伤,是人体中枢神经系统的整体机能的永久性丧失,会导致自主呼吸消失、血压持续下滑、以及维持生理功能的激素分泌紊乱甚至停止,影响胃、肾脏和免疫功能等等。


到目前为止,全世界都还没有任何一例确诊脑死亡的病例,能存活超过1个月。


而她的情况,会是怎样?


“现在,她还能呼吸吗?”我问医生。


“可以。”


“是自主呼吸?”


“是的。”


医生一边说,一边给我画了幅图:



“脑干反射还有吗?”


“大部分消失了,还有少部分存在。”


“在您看来,她有多大的救治希望?”


“很小,如果一边是0,一边是100%,那么,我觉得非常接近0。”


“但不是0,对吧?”


“对,不是0。”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至少,还有希望。


我最后问医生的一个问题是:


“您认为,她会有奇迹出现吗?”


“只有神才知道。”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24】


然而,仅仅过去一天,情况就急转直下。


2月25号,在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帮助下,肖显的大姐拿到了加急的日本签证,赶到大阪。


傍晚的雨中,大姐拎着行李抵达医院,我们一起找到医生交流病情。


ICU换了一位负责医生,医生说:


“今天早上我们拍了新的CT,结果非常坏。”


“她的大脑组织已经基本死亡。”


“她已经没有自主呼吸。”


“预计她会在一周内心跳彻底停止。不是一周之后,而是一周内的任何时间,都随时可能停止。”


我和大姐的心,一瞬间沉落深渊。


“一周是最长的可能性吗?”我们问医生。


“理论上来说,可能更久,但可能性很小。而且就算更久,也不会有太多时间。”


“您说的不会有太长时间,是按什么来算?年?月?”


“天。”


“她还有自主呼吸吗?”


“没有。”


“什么时候没有的?!”


“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


“昨天的医生还告诉我,她有自主呼吸?”


医生很紧张,让护士调取记录,仔细地核对之后,再次向我确认:


“之前可能是沟通的问题?我现在可以确定地说,她一直没有自主呼吸。”



“现在,医院对她主要的治疗手段是?”大姐问。


“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减少她的痛苦。”


“现在我们还有没有更积极的手段?”


“没有。”


“是她的医生没有,还是你们医院没有?其他医院有没有?”


“以人类的医学水平,全世界任何医院都没有办法。”


“有没有出现奇迹的可能?”


“没有。”


“百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真的很抱歉……但是,没有。”


大姐和我对视,沉默。


已经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义了。


【25】


回到酒店,我和大姐坐下来讨论。


我们都是同一个主意:必须另想办法。


日本没有办法,或许中国会有办法?


西医没有奇迹,或许中医会有奇迹?


至少,我们要尽自己的能力,做最大的努力和尝试,不留遗憾。


就算真的救不回来,至少让她落叶归根,先回到神州故土再走,不能流落在外头。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租用了救援飞机,把她转运回国。



朋友很尽力。


我们是2月26号凌晨给朋友发的信息;当天上午,朋友就帮我们对接上了航空公司和医疗团队。


2月26号当天,国内团队跟医院远程核对病情、设备、数据等细节,确定可以转运;签署包机合同;锁定运力;锁定救援团队行程;制定飞行计划,申请航线……


2月27号,敲定国内对接医院,准备医疗设备和药品,敲定飞机行程,敲定地面接送乃至各种转运细节……


2月28号,救援专机从国内出发,抵达大阪,医疗团队抵达医院,完成床前评估和设备转接,将她一路送往机场。


3月1日凌晨,她就已经进了广东省中医院大学城分院的ICU病房。


整个过程,不到72小时。



唯一的遗憾,是正值两会,包机无法入京,只能飞往广州。


她的妈妈和二姐住在广州。


广东省中医院大学城分院也是中国中医实力最强的医院之一,尤其是在脑科。


这里,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26】


然而,希望还是越来越渺茫。


医院做了专家会诊,结果不乐观


无论中医还是西医,所有可能的手段,全都用上了,始终未见改善。


她一直昏迷,没有任何的苏醒迹象……


在升压药的维持下,她的血压暂时稳定,但升压药的用量,一天比一天高……


自主呼吸激发试验,没有自主呼吸……


脑电图测试,符合脑死亡标准——它意味着,大脑已经停止活动……


颅多普勒超声测试,符合脑死亡判定标准——它意味着,大脑里已经没有血液流动……


短潜伏期体感诱发电位测试,符合脑死亡判定标准——它意味着,从皮质到肌肉已经没有神经信号的传递传导……


经过72小时再次复查,依然没有变化——按照判定标准,只需要间隔12小时,就已经可以彻底确诊……


甚至,她的电解质循环也逐渐陷入紊乱……


一天,接着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


每天,有24个小时,但为了病人和家属的健康,医院只允许探视半个小时。


其他时间,我们都在等待中煎熬。



她的每一次痉挛、每一滴眼泪,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医生的每一句话、检查的每一个结果,都会让我们而心情起伏。


有时忐忑等待,有时悲观绝望,有时希望乍现,有时希望破灭。


一天,接着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


往复循环。


我们心里都明白,她已经没有希望。


甚至,不会有奇迹。


经常有亲戚和朋友,委婉地规劝我和她的家人,为大局考虑,为后来考虑,不如早点放手。


只要撤掉呼吸机,她的痛苦,我们的负担,都会立刻终结。 


但我们依然没有放弃。


【27】


最大的痛苦在于,我清楚地知道她的意愿。


她不想这样。


她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每次打针、化验,她都哭得稀里哗啦。


甚至,有时她手上划破了小口,都会想方设法不让我知道,因为她不想擦酒精消毒。


这一次,在抢救室,在ICU里,身上接了那么多的仪器设备针管,她又该有多疼?


在2016年,她上一次因为哮喘进ICU时,曾经失去意识,昏迷过10多个小时。自那之后,她对抢救的痛苦更加恐惧。


记得一次她看连续剧,看到女主变成植物人,男主始终不放弃,最后女主奇迹般地苏醒,她就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这样了,你千万不要让我做植物人,你一定要早点把我的管拨了,给我个痛快。”


“那种死去活来的痛苦,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她说。


没想到,她真的失去了意识,躺在那里,需要我为她的生命做出抉择。


没想到,她的话,最后我还是没有听。


我知道,如果她知道一切,她会让我放手。


但只要一想到,如果我选择放弃,那么她的人生,将会由我来划上句号,我的心就会像刀戳斧斫一样,遍体鳞伤。


我无法接受。


即使,因为用药过量,加上长时间卧床,她的身上,开始长红疹……


即使,每一个扎着留置针的地方,周围全都青了一片……


即使,她的肌肉逐渐失去弹性,皮肤松驰,轻轻一按就是深陷的凹痕和密麻的皱纹……


但我依然畏缩。


甚至于,我已经不再幻想,医生会告诉我奇迹发生。


我心里知道,只是纯粹地自私,不希望用自己的决定,终结她的生命。


我只是逃避,逃避做决定。


我依然怯懦。


终是不愿。终是不忍。终是不舍。


【28】


3月7号,下午探视的时候,医生第一次对我们说,你们家离得远,如果有事,怕来不及,今天晚上,你们在这里留个人吧。


他的意思,谁都明白。


我们分派人手,把老人和孩子送回家,留了3个人,在医院停车场的车上睡了一宿。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医生说,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医院附近找个旅馆住,就行了。


于是,我们又找了个小旅馆,一住,就住了3个晚上。


每天,我们起床后,先到医院跟医生了解情况,然后回家陪老人孩子,下午再一起到医院。


11号早上,到了医院,医生还是旧日的说法:


“今天的情况,跟昨天差不多,你们先回去吧,下午再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不想走了。


我对着她的姐姐和表哥说,你们先走吧,我在ICU门口坐一坐。


他们很是诧异,想劝我,我却直直地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真的,我就是想在这里呆着。”我说。


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异常,他们更加不敢让我独自留下,拉扯了小半小时,拼命把我带走了。


姐夫说,放心,早上太阳升起,人的状态都是向好的,就算有什么变化,都是在下午晚上。到时我们都又来了。


道理是对的。


但一路上,我却止不住地热泪盈眶,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就像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要离我而去一样。


【29】


那天下午,在探视时间前,我们赶到了医院。


刚到ICU门口,就接到医生电话:“你们人呢?到哪里了?”


“我们到了,就在门口。”


“快进来,她已经撑不住了,就是这两个小时的事了。”


我们冲进去,一边做各种后事准备,一边守在床边,跟她做最后的道别,帮她念佛,为她祈求往生超度。


每过一两分钟,她的心率就降一点,又过一两分钟,血压跟着降一点,就这样,心率和血压缓慢但又坚定地,一点一点地下降着。


终于,我们身在广州城的亲人,全部赶到了她的身边。


终于,我们该做的准备,都一一做完。


她的心跳,已经从62降到了32;血压,从122降到了62。


终于,心跳突然一下子,变成了0。


她走了。


2018年3月11日17:00。


这一刻,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到了天上。


【30】


那一夜,我们在殡仪馆为她守灵。


灵前,我念了一整晚的阿弥陀佛。这辈子前所未有地期盼,在那个世界,净土真的存在。


清晨,亲戚和朋友们陆续赶来,送她最后一程。


突然,我心有所感,带着闺女走到灵堂门口。


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了两只小鸟,停在灵堂前一块立着的牌子上,对着我们叽叽喳喳的叫。


其中一只小鸟的嘴上,还叼着一片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无比地晶莹透亮,仿若一块仙灵宝玉。


我拿出手机,想把它拍下来,它却一振翅,叼着那片树叶,飞到了天上,飞向了远方。


我回头,走进灵堂,给她续了炷香。


绿色代表生命。


是你让我们看到,你已经拥抱新生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黑白照片。


她沉默着,我也沉默。


过去16年的时光,在我的脑海里如流光掠过,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声叹息。


这是她这一生,最好最美的时光。


这个世界,她来过,看过,玩过,笑过,痛过,哭过,爱过,恋过。


这个世界,她来了,又走了。



谨以此文,为亡妻肖显留记。愿她超脱一切苦难,往生彼岸,安宁喜乐。


王云辉


2018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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