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 骑行穿越荒原的萝莉

2019年05月05日 澳洲打工度假指南



每次看到全身脏兮兮的顾客就特想跟他们多聊几句,一看他们就是骑了不知道几百公里——我们的roadhouse在1200公里全程无城镇的公路中点(途中只有一些小服务站),能骑到我们这儿的人都不简单。他们风餐露宿随处扎营,特酷。每次我眼睛都不舍得从他们身上拔开,但毕竟在上班,serve完一个顾客就得马上转向下一个。


前几天,有一个拎着机车头盔,机车夹克脏脏的年轻人,很tough的样子,面色跟谈吐却很羞涩,迷人的反差。好像有一阵子没跟人类讲过话了。可惜我在收了他的油钱给了收据,像机器人一样的说完服务业语言包之后也没有办法跟他讲更多。


昨天check in突然一窝蜂聚了一堆人黑压压,个个儿穿着黑灰色机车夹克。巨大的头盔摘下来,竟然是七十多岁样貌的大爷大妈。尤其是头盔摘下露出一张白发和蔼奶奶脸的一刻,简直太酷。驾着重型机车穿行公路是他们的广场舞。


如此种种,却只能匆匆擦过,甚是可惜。


在这roadhouse,九成以上的顾客即便留宿也只停留一晚。周围毫无风景,人们没有任何理由多留一晚,所以很难有更多交集。


但这女孩是个例外,她住了两晚,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昨天我给她端上早餐 bacon and eggs,她被食物分量吓着了。我们的餐食总是分量大得惊人。去收盘子时,她为自己实在没办法吃完那么多培根一再道歉,觉得浪费食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我宽慰她“我们的分量就是这么实在。It s “truckie portion”(是卡车司机的分量),不是你的错”。


她小小一只,讲话很可爱很sweet,但头发皮肤和身上衣服的状态都明显能看出她已经在路上漂泊了不短的时间。当时我还不知道她的交通工具是什么。


晚餐时又看到她的娇小身影,在一屋子要么是度假的一家老小,要么是大腹便便的卡车司机之中,非常特别。她的装束像是节省极简的嬉皮行者,但却连着吃了两顿晚餐菜单上的proper meal,价格不菲。我猜她大概是罐头食物压缩饼干吃了太久,急需点儿正经饭。


今儿我day off,又看到她点早餐,随口问了一句“No more bacon and eggs today?” 她看到没穿制服的我,楞了一下,但很快认出。毕竟我是整个Roadhouse唯一一张亚洲脸。


接下来的聊天,好像有无限长的时间,又似乎一个闪光飞过。


她叫Belinda,她让我叫她B。我问到她是怎么到这里的,她指了指窗外自己的座驾——一辆单车。这次骑行旅程,开始于南美。



她今年已经40岁。听到时我真的下巴掉下来,她虽有不少皱纹,但我以为是环境恶劣所致。皮肤干到起褶儿,在土澳的气候条件下也不稀奇。我是怎么也不会猜到她已经四十了的!在这个年纪,还在过着“不靠谱”的生活。虽然她一身上下比Roadhouse餐厅里的大部分人都不修边幅,但从她的用词能明显听出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和这里绝大部分的顾客(卡车司机)和员工都很不同。我平时总觉得自己有些不接地气的nerdy词汇都藏着掖着,跟她聊天却可以尽情用。反应速度甚至开玩笑,都毫不吃力。


我的同事,平日里看我少言寡语,只是很nice的打招呼和微笑而已。经过我和Belinda的桌子,看到我这么能侃,举止如此放松,活脱脱像变了个人,都面露惊讶之色。


这时我有了个自我发现,就在昨天我还在反思是不是我的英语不够好所以觉得融入周围有困难。可现在看起来,也许是我不懂说俗话粗语,倒是那些最简单痞气的词是我缺的。因为跟B聊天,我丝毫没感到障碍和词汇缺乏。B甚至以为我是澳洲人。我俩说着说着就形而上了,这聊天像发生在象牙塔,但睁眼却分明是在纳拉伯荒原。门外不是校园树荫,而是拖着几十几百吨的重型卡车飞驰而过。路边啥都没有,除了roadkill(路边毙命的动物)。


如果不是她今天还要赶路骑行七八十公里,我们大概可以不知疲倦地聊下去。


B的单车与146.6KM笔直公路的合影


我对她充满极大的好奇,这个甜甜的姑娘怎么流浪得像个嬉皮?短短的几分钟里,她提到了大概不下五种自己做过的职业。现在她在Mount Isa为土著居民的support organization工作。去年有一些WHV朋友去Mount Isa附近工作,我印象中那也是个荒芜之地。去那里工作的朋友只是哪儿有工作就往哪儿去,心里挺无奈。但她却很喜欢那里的荒漠,“我和荒原荒漠的love affair,大概始于我骑车穿越澳洲红土中心。我从来没见到过天穹那么辽阔,道路笔直大地平。路两边空旷至极,银河好像弥漫笼罩着万物宇宙。只身骑行在夜无尽头的公路上,就像在和自然万物谈恋爱。”


说到Mt Isa的气候,“我刚搬到那里住的时候,40多度的夏天,但是我开不起空调。晚上我把床搬到屋外,借着点儿风睡觉”。她这样说着,似乎在40度的晚上艰难入睡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更不可能影响她对那片土地的爱。


长途骑行在我看来跟马拉松一样都同属勇敢者的游戏,“你是怎么,又是为什么开始的?” “我那时候做攀岩教练,那真的是个体力活儿。有一天我真的干不动了,突然就哭起来。” 老实说,这个故事从这里往后衔接的部分我忘记了,因为整个聊天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但我记得我听到攀岩教练四个字时,下巴又有一点点掉下来。一次次提醒我,B的人设和她的形象毫无关联。除了身形和样貌,她简直和萝莉处处相反。


后来有一天她想为什么不试试骑车回老家,那是个三天的骑行。从那之后,她发现这件事也并没有那么艰难。而且太好玩儿了,就越骑越长。



作为旁观者我想象着她骑行的艰难,一定相当可观。我所在的南澳Eyre Highway上,这个roadhouse和东边下一个之间少说也得有两小时车程(汽车),她一天五六个小时绝不可能骑到。Roadhouse大致相当于国内的服务区,只是在这段荒芜到在土澳都算extraordinary的公路上,roadhouse的密度远远低于国内高速上的服务区。


到达我们这家roadhouse之前,她的夜晚,都是在路边露营度过的。南澳的冬天,夜晚气温降到个位数。何况还有可能有动物出没。


我忍不住惊呼 “You re SO brave!” 她对此的回应是缩起脖子吐吐舌头眯着眼睛——这几乎是她的标志性动作,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很怕,晚上我入睡都是揪着心的”。


单车驮着B移动的家


她确实受过高等教育,而上大学这件事儿在澳洲远没有在国内普遍。她前前后后用了六年时间才完成学士学位,“因为我总是跑来跑去旅行,专业也换来换去”。心理学,艺术,人类学社会学 … 等等这些词从她口中一团出来。“当我转到人类学这种学科时,朋友问我,你这以后怎么就业?我觉得我可以接受这个专业丝毫不能帮助我找到工作,但我想学我enjoy的学科”。


说到学习这事儿,我说到我几乎没怎么在学校念书,我爸妈做了奇葩(但用B的话说是“visionary”)的选择把我放在家里自学。总之我的人生是散养着长大。


我对她的好奇瞬间反弹回来,她问了我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说着说着,换她惊呼 “You ve inspired me! 等我这次骑回家,我也要开始听 open courses,我要把我的空闲时间利用起来,而不是虚度掉!”



我们加了脸书,从她脸书盗图一张,这是她在玻利维亚盐湖。照片里她头顶的小帽子,今天我在她自行车挂的行囊里还看到它。“一路上骑行扎营也搞丢了几件衣服,但最要紧的东西都还在”。


好几次她说该赶路了,几次又都多聊了一阵。In the end, “好吧看来我今天也不用设定目标要骑多远啦,没准儿我骑一圈儿又转回来了哈哈”。把两个1.5升的水瓶灌满塞回行囊,她这次是真的要上路了。


虽然我平时不自拍,但这时合影怎能不留下一张!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特别不好意思“哎呀你看我多脏”,我说“No worries at all! 谁在乎脏不脏!越是这样你就越是 the coolest person ever!”




她又缩缩脖子,不好意思的说“那我可不敢说。我一天才骑几十公里,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里,有的一天跑都比我骑得远!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这倒也真有其事,曾听过有老大爷从珀斯一路走到我们这里,超过1300公里。越在这种off the grid的地方,越有奇妙的故事在发生,远比上网登报的故事厉害。但它们大概永远也不会被更多人知道,故事的主人公也完全不在乎会否被人知道。


坦白讲, 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感觉没有之一。我已经用过不知道多少种方式试图描述这种不可名状的喜乐。


两个原本有一万种可能匆匆擦过的灵魂,在大而神秘的上帝之手下移动,短促接触之后飞速产生不可思议的联结。我们认识不过才一顿培根煎蛋的时间,但却已经比和各自生命中99.99%的人都谈得深了。


她上路之前留给我最后一句 “希望你在这里能够遇到更多有趣的旅行者,能和更多的人connect!”


每当我想到what if,如果不是我来到这片充满奇遇的荒凉土地,如果我没来到这个直到今天以前我还觉得是物质/精神双重荒漠的roadhouse,… 太多“如果不是” —— 我面前这个再次刷新我对人在这个世界上活法的认知的灵魂,我压根儿就无从知道她的存在。她这样小小的身躯,多么容易就模糊在众人之中。


她这样让我频频掉下巴的“平凡人”,她的故事不会出现在任何媒体上。甚至和她在路上相遇过的人里,也并没有几个能像今天我们这样聊的这么投入。她说 “大部分人们会问我常见的几个问题:你从哪儿来,往哪儿去,骑了多久等等。但仅此而已,更多的好奇心,他们似乎并没有”。


好奇心呀,它是我的燃料。It s what keeps me going. 对于B来说,也是同样。


2018年7月




后记


昨天发信息向B征询同意问是否可以把她的故事和照片发出来,并问她近况如何。刚巧她又在骑行的路上,骑到有信号的地方收到我的信息。她回答“是我的荣幸”。第二天她就将回到Mount Isa的家。听起来她仍然过着流浪和工作交替平衡的生活。而10个月过去,我的生活却变得忙碌庸常。前两周是学期间的term break,在长长的休息中,过去的自己渐渐浮现出来。我这才记起那个踏遍四方、穿行在旅人故事中的自己,翻出日记中写下的故事数不清。面对自己亲笔写下的故事主人公,甚至自己曾经的生活状态,心中哇哦个不停。


太容易就被生活眼前的碌碌蒙住视野,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可能性。


讲一讲故事,偶尔shake一下眼前的鸡毛蒜皮。把好奇心从箱底儿掏出来抖抖灰,好像就又多了点儿keep going的劲头儿。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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