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今天,唐山大地震发生前夕。与往常一样,唐山人在这一天闲聊、吃饭、过日子。次日凌晨3时42分,地震犹如400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壳中猛然爆炸,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被顷刻夷平。
而当这些幸存者被问及大地震后第一时间最强烈的印象时,他们同样也有着极相似的记忆……
赵金华:23时回家,向爷爷要了一支烟抽
现年57岁,原唐山市木材公司工人。地震之前,令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背着父母和奶奶,睡前问爷爷要了一支烟抽。而这支烟,也是他最后一次抽爷爷的香烟,未想到爷爷因地震遇难。
我在我们家排行老四,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除了父母,家里还有爷爷奶奶。父母都是开滦唐山矿的工人。
地震前,我刚初中毕业。正在家里等待着下乡做知青的通知。当时我快因下乡离家了,对家人有点不舍,对未来也充满了期待。
地震前一天的白天,我在外面玩扑克。因为地震前一天特别闷热,夜里我拿着小板凳和小伙伴们聊天,并一直在外面待到夜里12点。而在平时,到夜里10点多最多11点就回家了。
我们家一共有三间房。我随爷爷奶奶睡东屋。我夜里回家时,爷爷还没睡,于是我便问他要了一支烟抽。我记得是三毛钱一包的“炬轮”牌香烟。爷爷当时还叮嘱我,赶紧抽完,免得患有气管炎的奶奶说我。
父母也反对我抽烟,他们也会就此说我。我躺在床上抽完了这支烟,因为天气炎热,屋里的窗户都开着。抽完之后我就赶紧睡了。奶奶和大伯大约在地震当天凌晨1点多才回来。因为太热,我一直睡得迷迷糊糊,有时甚至会被热醒。半睡半醒之间,就听见爷爷说了一句——“坏了,打仗了吧!”
紧跟着,我就被晃醒了。我用双手把脑袋一捂,房子就塌了下来。
高志宏:当天毕业,回家吃上最爱的饺子
现年65岁,唐山市截瘫疗养院退休职工。地震前为河北机电学院绘图专业毕业生。她清楚地记得,地震前日天气格外炎热,夜里十点天空还是通红通红的。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全家人因自己毕业归来而高兴不已。当晚,她还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坐着火车去被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只是火车的声音很大,很颠簸。紧跟着,地震了。
1976年7月27日晚6点多,从河北机电学院毕业的我回到唐山,一下车就感觉特别热,当时整个天都是红彤彤的。
回到久违的家,母亲和妹妹正在厨房包我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两个弟弟已放好了饭桌,摆好碗筷。见我进屋,弟弟妹妹都上前抢着帮我拿下行李。当妹妹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时,我甚至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
我向坐在炕上看书的父亲和在厨房的母亲打过招呼。妹妹就告诉我,我的工作分配通知单比我提前一小时到家,分配单位是河北秦皇岛的黑色冶金设计院。
两个弟弟兴奋地表示,今后夏天去北戴河游泳就可以找我玩了,似乎他们此前已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了。
饺子端了上来,一家人高兴地围坐在一起。母亲还给平日滴酒不沾的父亲拿来了一小瓶二锅头:“今天高兴,少喝点。”
妹妹一边给父亲倒酒,一边提议父亲应该喝四盅。因为当时家里共有四件喜事:一是我毕业回家又分配了工作,二是姐姐第二天就要去石家庄开科技表彰大会,三是大弟弟奇艺刚刚入了党,四是小弟弟也即将分配工作。
晚饭过后,我和妹妹收拾了锅碗。恰好唐山玉田县的表妹来了,家里有点挤,妹妹就表示当晚要加班,正好可以睡在单位。去单位之前,妹妹坚持一定要让我送她,说平时看到别人家姐妹逛街特别羡慕。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格外热,大街上人也特别多。在送妹妹去单位的路上,她拉着我的手,我俩边走边说笑。
当晚10时,西边的天空还是通红通红的。
我将妹妹送到她单位后,她很不舍地与我分了手。她又在单位门口看着我走,等我走出很远回头看,她还站在那向我挥手。
谁想,这竟是我们的诀别。
回到家里,母亲早就躺下休息却没能入睡。两个弟弟也被母亲轰到了院里的小屋。身为钢厂技校党委书记的父亲,正伏在写字台前赶着第二天的发言稿。我洗漱完毕刚躺下,就听见院里的鸡乱叫。母亲赶紧催促父亲去院里看看,别让黄鼠狼把鸡拉跑了。
原来,弟弟们当天早晨赶集时,遵父亲的吩咐买回来几只小公鸡,准备第二天给我接风。
父亲去院里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母亲,说鸡窝堵得好好的,没有黄鼠狼。
当晚,我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火车去秦皇岛的黑色冶金设计院报到。只是,火车的声音很大,也很颠簸。
“地震了!”
随着母亲的这一声尖叫,我的美梦随即惊醒。
杨玉芳:憧憬次日相亲,玩牌到12点才睡
现年66岁,原唐山开平化工厂工人。在他的印象中,地震前日唐山异常闷热。
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在第二天与亲戚介绍的女孩相亲。当天夜里入睡前,他还展望了一下未来——或许那个姑娘还和自己一见钟情呢。
40年前的7月27日,在唐山开平化工厂做钳工的我回家放好自行车,一边从屋外的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咚地喝着,一边向母亲抱怨天气太热,致使骑车回家背心和裤衩都湿了。
在母亲看来,闷热可能是正在酝酿一场大雨。紧跟着她告诉我,说表嫂在我回家前刚走。
我一问才知道,表嫂是为了给我介绍女朋友而来,并让我在第二天上午9点,在表嫂家和女孩见面。
在这之前,表嫂已经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每次都是我不乐意。为这事母亲没少说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表嫂。为此母亲又给我打起了预防针:“差不多就行了,你都26不小了,再说,你挑人家,人家也挑你啊。”
听到这话,我一掀门帘站在母亲面前开玩笑:“妈,您儿子多优秀您知道吗,论长相一表人才,论才华满腹经纶,论吹牛也是万里挑一……”
没等我说完,母亲就笑我臭美。她一看该做晚饭了,随即摘下老花镜一边往炕沿上蹭一边又叮嘱我,第二天一定要早去,别让人家姑娘等我。
按姐姐的习惯,姐夫只要一出差,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住,我则要住进姐姐家看家。而当晚我就得和姐姐“换防”。
吃过晚饭,洗漱完毕,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便高高兴兴地骑车上路了。为避免出汗把第二天相亲的衬衫弄湿,我把它搭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
当时天边挂满了绚丽的彩霞,天色仿佛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我突然感慨,多么美的黄昏啊!
到姐姐家后,我把自行车推进了屋里。没想屋里就像蒸笼一样热,人根本就待不了,于是我顾不得擦洗身上,拿了把大蒲扇锁好门就迅速地“逃”了出来。
这时一弯新月已经挂上了天幕,但大地仍高温不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大街上都是攒动的人流,很多人已经把凉席铺在了马路上。
当天的唐山热得出奇!
当时唐山特别流行玩扑克“捉娘娘”。一有时间,几个人就会把扑克牌甩得啪啪响,看热闹的人则呐喊助威。记得当晚我在外面玩到将近12点,困意来袭我才意犹未尽地回屋睡觉。
回到家里,我刚擦身洗脚之后躺下又是一身汗水。汗珠顺着前胸后背一个劲往下淌。
不一会儿,凉席就湿了一片,粘着肉特别难受。辗转反侧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还没睡着,于是只好哄自己——快睡吧,说不定明天那女孩还真让我一见钟情呢。
如今唐山地震已经过去整整40年,现在的人们只能从一些文字和图片中寻找关于那场浩劫的影子,但在唐山人心中,那场灾难带来的阴影 ,却从未散去。
大地震40年后,唐山以其全新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除了寥寥数几的地震遗址、抗震碑文,外地人几乎很难从这座城市中寻找到40年前那场惨烈的灾难带来的痕迹。
对于唐山人来说,7.28是整个唐山的忌日,新城固然繁华,但心灵上那道抹不去的疤痕,依然会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
经过地震的人,都像是害了一场病
几十年来,唐山孤儿陈秀敏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陪母亲上医院,母亲则躺在担架上,排队看病的人好多好多,似乎总轮不到自己。每到此处,她都忍不住从梦中哭醒。虽然她十分清楚,母亲在四十年前就没了。
如今的陈秀敏
父母在震中过世后,陈秀敏带着弟弟妹妹,当起了“家长”的角色,虽然在弟弟妹妹面前坚强无比,但她还是总是梦到母亲,梦到母亲离开自己却永远抓不住的场面,直到她哭着醒来。
心理创伤永远也无法痊愈
唐山地震共造成24.2万人死亡,70.3万人受伤。除了生理上的伤痛,许多唐山人的心理、思想上的也遭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有人说时间是抚平创伤的良药,但这对于唐山的幸存者来说似乎并不是十分奏效。调查显示,唐山大地震发生22年后,孤儿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现患率仍高达23%。
王磊,曾经在唐山地震中被困4小时,虽然救援人员及时赶到将他从废墟中救出来,使他安然脱险,但作为家里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心里还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一到天黑就害怕,总觉得心慌,喘不过气。
一次王磊到外地出差,住处忽然停电。霎时间,无尽的黑暗向他袭来,他顿时感觉呼吸困难,巨大的恐惧从心底生出来,仿佛自己又被埋在了废墟下,无依无靠……经历这次事件之后,这种幻象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恐惧也慢慢变大,后来王磊几乎无法独自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到哪儿都要把门打开。
王树斌,曾在唐山地震中被埋了8天。靠着废墟中的输液瓶和枕头里的荞麦皮苦苦支撑183小时后,他成功获救。
被埋八天七夜的王树斌被救出
现在,63岁的王树斌和老伴生活在唐山市区东北部的一座老式楼房的一楼。房子是震后解放军援建的,很结实,住一楼则是王树斌自己要求的,这一住就是30年。尽管现在有能力换更高更好的楼房,但他更愿住在那。
“一旦发生地震,高层不如低层跑得快。”王树斌笑着说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王树斌的这种恐惧并非个案,唐山地震结束后,很多唐山人对木头、砖瓦、水泥这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建筑材料感到害怕,许多人宁可住铁丝或者塑料布搭起简易棚,也不敢住用砖瓦搭建的平房。用了几年的时间,这种简易棚才逐渐消失。
历经40年的风雨,我们发现,人性才是可以穿越一切的价值,对个体价值的守护,才是我们面向一切灾难的起点。
今天是唐山大地震40周年纪念日。40年前,如同一声惊雷,一场7.8级地震撕裂了唐山大地,23秒,24万生灵罹难,弥望尽是疮痍,这场惨烈的大地震,瞬间让唐山变成荒墟,更成了国人心头恒久的伤痕。
40年里,昔日痉挛的大地创口渐渐愈合,那些亲历者则以舔舐伤口的方式不屈地活着。40年后,我们回望这场灾难,不是为了以灾难纪念灾难,以一种痛去承接另一种痛,而是为了于温故中缅怀那被灾难夺去的一个个曾盛开的生命,也感受寓于“向死而生”中的人性力道与“人是目的”的分量。
社会学家梁漱溟曾说过: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个体权利、个人尊严,本是法治和文明社会发展的根本性旨归;一个社会的成长,也是以对每一个人的权利珍视程度为衡量尺度的。遗憾的是,在过去的传统观念中,集体本位作为主流价值嵌入社会认知图谱中,集体主义也从道德原则泛化到了社会各个层面,计划经济即是其在经济领域的映射;普罗大众多样的生命形态、个体诉求,则动辄被放逐在集体话语之外,个人被认为是集体的附庸,没有独立于集体之外的价值。
任何灾难,都是对命运共同体的考验,也是对人性的砥砺。命运共同体里的相互守望,亟须对个体价值的珍视。这需要的,不止是灾时的互助搀扶,灾后的救济关怀,更是对个人生命和尊严的充分庇护。我们不止是要在唐山大地震后去帮扶当年的受害者,或在汶川地震后“济川”,更要借此明确生命与个体尊严至上的人文理念,缝合权利保障的短板,让我们所有人不踏入“修短故天”以外的灾难中。
逝者为生者承担了死亡,生者承担灾难的记忆,举凡天灾,莫不如此。唐山大地震过去整整40年了,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年出生的婴儿,如今也进入了不惑之年。历经40年的风雨,我们发现,人性才是可以穿越一切的价值,对个体价值的守护,才是我们面向一切灾难的起点。
纪唐山,念唐山。愿家园永远平安,愿每个同胞都幸福、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