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他们是上帝的笔误,那谁来弥补这个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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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故事内容来源于《在精神病院》,作者周芳
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2019年8月出版
17路车开往那个地方。
你要是向路人打听那个地方,他们大都会眉头紧皱,身子后倾,眼神里充满好奇、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叫出名字的地方。
高三学生孙中恩化学竞赛失败,说自己要提炼出仙丹,让人长生不老,他被送到了那里。
优秀医生毛国庆在一天下班后,带回了几十本病例,连着抄了三天,他被送到了那里。
余怀和经常觉得旁边的人对他有意见,说他坏话,于是抓起路人暴揍,他同样被送到了那里。
没有人想去那里,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家人送去那里。
因为,去了那里,他们一辈子都会带着另一种身份,他们的家人也将陷入种种泥淖。
而还有很多人,去了那里,便很难再出来了。
1
那些本该很优秀的年轻人
孙中恩本该很优秀。
作为高三29班的化学课代表,孙中恩高一时就加入了学校的化学竞赛小组,目标直指清华北大。
校级资格考试,省考,国考,决赛。
如果他能获得国家一等奖,就能获得清北自主招生资格。
如果进入化学奥林匹克冬令营活动,清华北大会抢着和他们签约。
为了这个目标,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化学上。
六个月的时间将高中、大学、研究生的化学题做了十八本。
化学成绩突出,其他科成绩一落千丈,年级排名也一路下滑。
家人和学校有些担心,如果化学不灵了怎么办?
但孙中恩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只要学好化学,付出这些代价也不算什么。
家里也赌上了一切。
妈妈把老家的几亩地卖给别人种,来到城里给孩子陪读。
爸爸在工地上提灰桶,每次打电话都嘱咐妻子,别心疼钱,什么补身体买什么。
牛肉、鳜鱼、基围虾,虽然在父母眼里,这些东西贵得吓人;但买回来给孩子吃,他们一点都不心疼。
两口子畅想着,等儿子考上后,带着他们去未名湖兜风。虽然爸爸连湖的名字都记不住,常常叫成“末名湖”。
但儿子学习成绩确实优秀,这让他们有了畅想的底气。
小学升初中,全乡第一名;初中考高中,全县第五名,成功进入火箭班。
2016年5月,为了备战国家级考试,妈妈将儿子的牛奶换成了更贵的,手机号换成了有两个8的,去药店买了避孕药,因为谐音“避晕”,怕儿子考试时晕倒。
在儿子的感染下,妈妈将本来想摆的孔子像,换成了著名化学家玛丽·居里。
她还去儿子学校跪拜了居里夫人的像,刚好被也想去跪拜的儿子撞见了。
昏黄的路灯照在妈妈脸上,看着自己最亲的人,跪在他经常提到的那个石像前,那声“妈妈”,他怎么也没叫出口。
他知道,成绩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给她的回报。
8月29日,全国高中化学竞赛开始了。
前一晚妈妈做了鲤鱼,让儿子把鱼头、鱼身、鱼尾各吃了一口。
第二天到了考场门口,他开始犹豫了。
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出门前妈妈是怎么嘱咐的?
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这关键的一脚,迈错了怎么办?
伸出右脚,缩回,伸出左脚,缩回。
他想不起来了,妈妈明明说了三遍啊。
后面的同学没有耐心了,他被推搡着进到了教室。
坐在考场上的他,双腿发抖,他一定要想清楚这个问题,妈妈到底说的是迈哪只脚?刚刚又是哪只脚先进来的?
谁推我进来的?是无意还是外校的对手故意这样做整我?
对他来说,那一脚太重要了,甚至重要到超过了自己眼前的考试。
他终于想起来了:右进左出。
三个小时的考试结束后,他庄严的先迈出了左脚。
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妈妈在出租屋里大哭三场。
儿子休学在家,陷入疯狂的计算中,一个本子接着一个本子算。
休息的时候,他还要吃苹果,因为居里夫人说,苹果能滋养灵魂细胞。
他提炼仙丹需要数万亿的灵魂细胞。
送进医院后,孙中恩仍然在不断计算,说自己要提炼出仙丹,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他逢人就严肃介绍,你不认识我吗?我是化学家孙中恩,等我提炼出了仙丹,分给你一颗。
在康复中心,他已经算完了68个本子。
有人在顺境中被压垮,有人在逆境中被逼疯。
和孙中恩一样,李敏也本该很优秀。
五个姐妹中,她读书最聪明。
顶着当年计划生育罚款的巨大压力,父母两人硬是生到第六个孩子是男孩,才觉得对得起家族先辈了。
四个姐姐前两个没读完小学,后两个没读完初中,就都被拉进了当地的棉纺厂。
家里的条件一下子好了起来,邻居们开始眼红,自己当初怎么没多生几个女儿。
李敏成绩优秀,初中一二年级都担任学习委员,不出意外考上了镇里最好的初中。
初二放暑假,棉纺厂又到村里招工,工资、奖金、福利说得天花乱坠,父亲动心了。
把李敏的书包从学校拎回了家里,李敏不同意弃学,不吃不喝闹了整整三天。
父亲一气之下把书包扔进了火里,连同里面的书一起化成了灰。
终于,家里又多了一项收入来源,李敏却越来越奇怪了。
“你看,到处都是虫子,捉害虫,捉害虫。”
这个声音不断进入她的耳朵,于是她不停的在地上捉虫子,但地上根本没有虫子。
捉不完,她就骂自己,往死里骂;
村里的人开始私下里议论,那孩子,不会是……
但大家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好意思说得太狠。
碰见了李敏父母,立马换一个换题,故意提高声音,以此来掩饰我们并没有议论你们女儿。
李敏父母也知道大家在议论什么。
母亲撞见了陪上笑脸,父亲不愿意再应付,撞见了不给好脸色,扭头走开。
母亲提议,带孩子去看看吧,吃点药可能就好些了呢?
父亲冲着她大吼:
“我宁可把她关死,也不去。”
“你他妈的才神经病,看什么看,丢人现眼,她有什么病。”
一巴掌扇过去,母亲躲开了。父亲再提起脚踢,边踢边骂。
症状更加严重了。
父亲请来大仙,连夜做法。
冥币烧了一堆,人民币也给了大仙一堆。
李敏真的不哭了,但没过几天,症状就更严重了。
大仙掐指一算,原来是爷爷的问题。
爷爷去世时没给立碑,父亲赶忙去立碑。
墓碑立了,李敏仍然时好时坏。
大年初一,愤怒的父亲举着锤子砸碎了自己给老人立的墓碑:“要这样的祖宗有个屁用啊,后人都不保佑,是个什么祖宗。”
李敏自己也谈过对象,第一个被父亲两耳光扇走了。
后两个父亲大骂:“你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是吧?给老子丢人现眼”,也都分了。
李敏自己跑出了家里,一个人笑,一个人说话,一个人骂。
家里组织了十几个人找了两天才找回来。
终于藏不住了。
家族成员一起动员,李敏被送到精神康复中心了。
孙中恩、李敏,前者是期望,后者是逼迫,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好心还是伤害,沉重的压力让这两个本该很优秀的孩子,都走进了这里。
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号:“疯子”。
他们的遭遇是现实的一种映射,在中国精神障碍患者数量庞大。但因为公众对精神障碍的认知率连50%都不到,能走进这里接受治疗的,只有20%。
而即便是有幸走进来,家庭也可能会因此陷入泥淖。
2
等待他们回家的人
2013年,蒙栋良去一家餐馆打工。平时里负责的就是扫地抹桌子这些事。
只做了两天,老板就给他父亲打电话,孩子明天不用再过来了。
是他做得不认真吗?您让他重新做,扣他工资。
不是,我们这里人手够了。
父亲变得有些结巴了,您……您……做点好事。
老蒙,你这是害我。他不是抹得不干净,他抹得可太干净了。一张桌子趴在上面,横着抹过来,竖着抹过去,来来回回十几遍。抹完了还要用嘴吹一吹。扫地扫得太干净了,扫了一遍接着扫,扫了一遍接着扫。客人来看见他这个样子,谁还敢来吃饭?
他……他不会伤……伤人。
他们这种人,就是个犯人,被判了终身监禁,还想出来做事?
在这之前,蒙栋良也在一家KTV做引宾小生。
做到第三个月,他迎来了一群女孩子。
他本该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却回头笑着抱住了其中一个女孩。
从2006年开始,蒙栋良精神开始出现异常,多疑,怀疑同学说自己坏话,议论自己。
他说有人要把自己裸照贴在身份证上,毁坏自己名誉,因此要求家人帮他办假身份证,更换姓名,让别人找不到自己。
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入院治疗,出院服药,病情处于能控制的状态。
2016年11月复发,被送进医院。
28天后,母亲来接他出院。
刮胡子、换新衣、穿新鞋、戴新表。一眼看上去,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精神的小伙子。
他问母亲要笔和纸,要把自己的微信号QQ号写给病友,让他出院后找他去玩。
父亲拎着药,母亲拎着衣服,和医生护士们打完招呼后离开了。
门口等着的哥哥有些不耐烦了,吼了母亲一顿。
他知道,自己回去晚了,要被老婆骂。
蒙栋良得病后,嫂子提了一堆意见,“你凭什么说他没有暴力,万一要是有呢?伤着我们孩子怎么办?反正我不和这种人住一起。”
没办法,哥哥一起搬到了妻子娘家,开了个早点铺,戚秀芹也一起搬过去,照顾孙子仔仔。
到家后,母亲叮嘱蒙栋良,要听父亲话,按时吃药。
蒙栋良很喜欢自己的侄子,他问母亲,仔仔好不好?他想去抱抱他。
母亲应付着,好,都好,妈妈下次带你去看。
哥哥已经骑上了摩托车,再次吼了戚秀芹,让她别磨蹭了。
妻子警告过哥哥,不准他接蒙栋良出院。
蒙栋良让哥哥等一下,从自己的小包里,翻出一根火腿肠,“哥,你带给仔仔吃。”
母亲和哥哥消失在了远方。
母亲也不敢得罪自己的大儿媳。
因为大儿媳还允许她每十五天回去一趟,照顾小儿子,但回来后,要洗澡,换上新的衣服,才能抱孙子。
她得平衡好这之间的关系,照顾好自己孙子,也要照顾好自己的小儿子。
从大儿媳那回来了,她就给儿子一点钱,让他去买吃的,买衣服,其实是让儿子去那种地方。
儿子有生理需求,母亲没有办法,想出了这个下策。
她还让蒙栋良哥哥买一些健康类的杂志,丢在蒙栋良屋里,让他翻着看,也让他明白,要戴安全套,别染上病。
她还会拐弯抹角提醒儿子,去稍微贵一点的地方,安全。
谁都知道,这事是犯法的。
“他生个男人身,不和女人那个,不白活一场?一个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求,难道有错?他是不是人,他该不该那个?”
戚秀芹望着青春靓丽刚刚放学的大学生情侣,盯着他们看了好久好久。
慢慢地,她眼眶红了,“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大部分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大概有两个,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
和蒙栋良不同,一直在等待余怀和出去的,是他的妻子。
在这里,还有妻子这件事,让余怀和很是骄傲。
1996年,在上海交通大学读大二的余怀和坐在宿舍门口唱歌,一首接着一首。
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有无数只虫子钻进他的身体,钻得他浑身又痒又疼。
他只能一直唱,唱到嗓子哑了,唱到咳出了血。
没有办法,只能休学,一年后,他又考上了天津大学,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那些“虫子”还是会不断钻进他身体里,住院、吃药、陪读,总算毕业了。
分到国企工作后,余怀和整天没有精神,那些药物早就抽走了他的全部精气神。
领导和同事开始提醒他:不像个年轻人,不思进取,不知好歹。
他的脾气也开始上来了,鸡毛蒜皮的小气都要和厂里大闹。
余怀和的母亲来给儿子请假,没有医生诊断证明,就是身体不舒服,工会主席大概也猜到了,没说什么,就让他回家休假了。
2010年,母亲开始给儿子提亲。
女方叫汪海霞,大余怀和6岁,没有工作,结过三次婚。
余怀和母亲把这些问题都揽了下来,并承诺两人结婚后再给他们20万。
汪海霞第一任老公,是塑料制造厂的一个小组长。结婚两年,两人没能生了孩子。
去医院检查,原来是男方的问题。小组长大义凛然,手拟离婚协议,不能耽误汪海霞。
汪海霞看着这个借酒浇愁的男人,心软了,大不了我们去抱养一个。
可在这之后,厂里的人见了她都变了脸色,在背后议论纷纷。
汪海霞这才知道,小组长见人就说妻子是个石头,生不出孩子。
汪海霞去和小组长对质,小组长大怒:“我一个大男人说我不行,我还活不活?”
甩过来就是一耳光,掐着汪海霞的脖子:“你敢在外面说老子不行,老子就掐死你。”
以后的日子里,小组长更加丧心病狂:翻手机,翻包,闻衣服。
看见汪海霞和单位男同事说话,冲过去就是一巴掌。
汪海霞下决心要离婚了,她要证明自己,能生出孩子。
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婚姻,小组长全部找上门来,给汪海霞泼脏水,把汪海霞以前和自己的床照发给她现任老公。
两次婚姻都被搅黄了。
到了第四次,小组长还是追到了他们家乡,但打听到余怀和的现状,他收手了。
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利。
汪海霞看电视发出笑声,余怀和问是不是在笑他,是不是电视里的人指使你笑我。
他抄起椅子,砸碎了电视机。
汪海霞这才明白,自己的老公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把汪海霞做的一桌子菜掀翻,在小区里追着汪海霞打,头被打破缝了5针。
为什么不离婚呢?
每次发病后,余怀和都会一遍遍道歉,削水果,给汪海霞洗头洗脚。
打破头的那一次,他对汪海霞说,你要离婚也可以,这本来就是我的错,但是你别搬出去,搬出去租房子还要花钱,我自己搬出去。这是父母的房子,我不能送给你,但是你可以住一辈子。
我还想给你洗一次头,说完就去烧水了。
汪海霞眼泪哗哗流,再也不想离婚的事了。
起初,汪海霞努力让余怀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把家里的地板家具擦得铮亮,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也做得很好。
但婆婆有怨言了,你让一个病人来服侍你,你怎么能让他来做饭,烫着了怎么办,累着怎么办?
二十万的存折结婚后确实给到了汪海霞手里,但两年后哥哥要买房子,婆婆说你拿出来付个首付吧。
存折再也没有回到汪海霞手里,婆婆每月给他们2000块生活费,让汪海霞把账记下来,到月底看这些钱够不够。
记账要精细到什么程度?每个月月底,哪怕是几块钱交待不清楚,婆婆也要过问。可是随手花出去的钱谁能把每一分都记住呢。
汪海霞后来忍不住了,对婆婆说您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算了。
婆婆说好,那以后的菜我来帮你们买。
汪海霞不碰钱了,看病也要凭医药单报销。
余怀和是怎么进的医院呢?
余怀和去医院排队看病,排得时间太长,他找到医生,报出自己弟弟的名字,他弟弟也是个医生,他觉得医生之间都互相认识,会给个面子。
医生一脸茫然,没有理他,他瞬间暴怒,再也不是那个有气无力的人了。
他把医生掀翻在地,打破了他的肝脏和脾脏。
他在路上听见有人咳嗽,觉得对方是在警告自己,冲过去抓住衣领,拳头就挥上去了。
就这样,他先后六次入院。
但让他自豪的是,相比别人,他还有妻子来看他。
2016年,余怀和又被接出去了。
他担心妻子和自己离婚,表现得很好,做起了家务。
汪海霞把余怀和照顾得很好。开始考初级会计师,只是婆婆还管着钱。他和余怀和没法出去散步,两人没有夫妻生活。
离婚的念头会偶尔跳出来,但汪海霞知道,她没有力气再离了。
3
无家可归
毛国庆觉得院长要害他。
他害怕被院长跟踪定位,把电话卡拔出来扔在一边。他用铁丝将家里的门和窗户缠了一遍又一遍,手里握着菜刀蹲在窗下,身体不停发抖。
1992年,毛国庆从上海一所医科大学毕业,进入川城某医院。
此后的数年里,他的人生一帆风顺。
从进入医院开始,他几乎包揽了所有荣誉:优秀工作者,学科带头人,神经内科主任,省文明医生。
病人排队挂他的号,可以排一个月。
1997年,单位给他分配了一套110平米的大房子;2000年,他和相恋八年的女友结婚。
职场情场,双双得意。
直到2000年。
10月4日晚上下班,他带回了几十本病历,全部抄写在信纸上,连着抄了3天。
妻子意识到可能出现了什么问题。
毛国庆开始出现心慌气短胸闷等症状。
他紧张的告诉妻子,院长要陷害他,说他在病人的处方里下毒药。
他要把这些病历抄下来,送到卫生部,给自己讨回公道。
妻子这才知道,8月份,医院开始竞选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毛国庆仅以一分之差和这个岗位失之交臂,而选上的那位医生业务能力并没有比他强。
毛国庆三天没去上班,医院联系不上他,电话打到了他妻子这里。
妻子还没接完电话,就被他夺过来摔到了地上,大声呵斥,不能用手机,院长会跟踪定位的。
他被送到了精神康复中心。
三个月后,幻听幻觉消失,毛国庆离开了这里。
原单位仍然接收了他,但不再担任神经科主任,被调到了药房部给病人发药。
离开后的这段时间,毛国庆坚持不服药,作为曾经的神经内科主任,现在却要服用抗精神病的药,在这种羞耻感他没有办法承受。
半年后,他将本该只发一盒的药发成了十盒,袋子扎得严实,严肃的交到患者手上,郑重地告诉他,这药是救命的。
之后的五年里,他反复进出医院九次,每次出院后都因为不服药受到刺激犯病。
2005年4月19号,他第十次入院。
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去。
这期间,他的父亲母亲相继离世,他没能出现在葬礼上。
尽管他的症状已经消失,但没人敢接他去,害怕他又一次受到刺激。
妻子和他解除了婚姻。
十六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只剩下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哥。
哥哥为了毛国庆,几乎耗光了一切。
2005年之前,哥哥带着毛国庆几乎跑遍了全国著名的精神病医院,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放弃了相恋五年的女友。
“我没有办法了,没有了。”
2005年,毛国庆再次入院后,哥哥做了上门女婿,卖掉了妻子家的老房子,以及自己和毛国庆共有的宅院,换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新房。
妻子许下承诺,会给毛国庆付一辈子住院费。
从那时开始,哥哥每年国庆来交一次住院费,也顺便探望弟弟。
他害怕探望弟弟:“每次见国庆,我一个星期都睡不着觉,就像死过一次。”
2015年国庆他来探望,毛国庆趴在地上抱着哥哥的腿,哭成了孩子。
但哥哥不想、也不能接他出院,住在哪儿,谁来监护,都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毛国庆也没有能力诉讼,更没有办法维护自己的权益。那套120平米的房子,有没有一间是属于他的呢,他不知道,他也没有能力知道。
2016年的中秋夜,护士查室将毛国庆掉在地上的毛衣捡起来,毛国庆惊醒,隐约之间,护士听到他在低语:我还是想你,妈妈。
无家可归,即使有家也回不去;到最后,精神康复中心成了他们最后的家。
像毛国庆这样的不在少数,程春梅,医院里的人都叫她程大侠。
入院二十四年,资格比院里绝大部分工作人员的资历都老,早就成了所有女病友心中的工会主席。
她是个忙人:打扫清理、寝室值班、带领大家做健身操、洗澡时督促大家换衣服。
有人赖着不肯洗澡,她要帮忙拉去洗澡间;去了不肯脱衣服的,她会帮忙脱衣服;脱了不抹肥皂的,她要帮忙抹。
她还帮女病友们手洗内衣:“洗衣机怎么洗呀,不卫生。”
在程大侠身上,你看不出任何问题,配合治疗的积极程度甚至让医生愧疚。
别人送她东西,她一定先拒绝,实在拒绝不了,话也说得礼貌得体:“谢谢你啊,要你花钱,真不好意思,我不愿意占别人便宜。”
可大家还是愿意给她送,家里带来的吃的惦记着给她留一口,好用的东西自己舍不得用要送给她。
这么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怀疑,她怀疑所有人。
别人送的东西,她表面上感谢,转身就扔了:热干面被倒在了垃圾桶里,葡萄干被倒在了垃圾桶里,围巾用来抹厕所地板。
一个外人,凭什么给我东西?你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要陷害我?这些问题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一年,她还没被送到康复中心,她和姐姐两个人在厨房吐槽住在对面的同事。
第二天路上碰见那个同事,他不理自己了。
程春梅怀疑他听到了自己的吐槽。
可他是怎么听到的呢?和姐姐说话时明明窗户是关着的啊。
一定是姐姐,一定姐姐偷偷打开了窗户,好让同事听到。
因为姐姐嫉妒她,嫉妒她丈夫英俊,嫉妒她工作更好。
后来那个同事升职了,她的工作却迟迟没有变化,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姐姐让那个同事听到了自己说他坏话,同事现在成了自己的上司,她肯定没法再调动了。
身边的一切人,姐姐、父母、老公,都被她列入了深度怀疑的对象。
在院里,她表现优秀,有时会被送回去,可是一出去,她还是到处怀疑,所有人都会被她缠上。
送到医院后,她却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把大家的日常事务指挥得井井有条。
1995年3月,她第三次入院治疗。
那时还有丈夫和儿子来看望她,丈夫英俊,儿子既可爱又礼貌,谁见谁喜欢,这一度让程大侠很自豪。
她申请了针和线,为儿子织毛衣,等到他们再来看望她时,就可以给儿子穿上新毛衣。
五一到了,没有人来。
五月过去了,没有人来。
六月过去了,没有人来。
她的毛衣已经织到了第三件、第四件,还是没有人来。
秋风起,北风刮,两个季节过去了,程大侠望眼欲穿,还是看不到人。
套头衫、毛裤、毛袜子、围巾,柜子里装满了这些针织品,还是没有人来。
1996年底,丈夫终于来了,却是来办离婚手续。
那些织出来的衣服怎么办呢,丈夫说全部不要了,彻底断了念想吧。
丈夫转身就走了,程大侠接着织,根据时间的推移,判断儿子的身高与体重,不断调整衣服的大小。
一直织到了2006年才停下来,织了10年,她不打算再碰了。
就这样直到今天,她在这里待了二十四年。
她还有家吗?儿子现在长多高了?什么模样?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似乎只有在这个地方,她才可以放下戒备,信任别人。
如果出了院,她还能去哪里呢?
被人放弃,无家可归,成了一部分精神障碍患者面对的困境,精神康复中心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
即便已经恢复正常,毛国庆和程大侠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儿了。
尾声
“下一站,精神康复中心”,这是17路公交车的最后一站。
2016年3月5日到2017年4月5日,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周芳,以义工的身份进入川城精神康复中心。
三百多个日夜里,她在那里观察、记录、采访,与那里的人交谈,最终成书《在精神病院》。
在那里,她说她看到“人”的存在,“即便他们被冠以‘那样’。我仍旧渴望看到爱,自由和尊严。”
在生活中,我们很少看到精神病人的存在。
其实不是没有,而是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他们很难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
根据国家卫健委疾病预防控制局公布的数据,截至2017年底,我国精神障碍患者达 2亿4326万4千人,总患病率高达 17.5% ;严重精神障碍患者超过1600万人,发病率超过 1%,而这一数字还在逐年增长。
因为压力,因为遗传,因为生活中的种种意外,这1600万人产生了不同的严重症状:精神分裂症、分裂情感性障碍、偏执性精神病、双相(情感)障碍、癫痫所致精神障碍......这些,我们很少能分清。
于是大家统称他们为“精神病”,或者“疯子”。
常年的积累,反复的消耗,往往把一个个家庭压垮。最终,精神康复中心成了他们最后的家。
有人几次被送回去,狂吐不止,送回医院后,又恢复正常。
在这本《在精神病院》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人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样子,可以看到一个家庭的苦难与抗争,可以看到在这种疾病面前,亲情模糊不清的面目和让人流泪的温存。
1600万个人背后,便是1600万个苦苦挣扎的家庭。
如果说,他们是上帝的笔误,那谁来弥补这个失误?
精神康复中心,是17路公交车的最后一站,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他们的下一站在哪里,而他们的家人又何时才能抵达终点?
酷玩实验室整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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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罗争光,《我国在册严重精神障碍患者人数达581万》,发布于“新华网”
张家明,《“你说自己不是精神病?这就是精神病的典型症状”》,发布于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张 赫,《精神病患的生存现状:离不开的医院 回不去的家!》,发布于“健康时报网”
《精神障碍患者伤人案频发暴露哪些问题》,发布于《法制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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