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日本最具权威电影的奖项“日本电影旬报”公布了2022年的获奖片单,其中真实事件改编的《在巴士站直到黎明》引起了广泛关注。
2020年11月,因新冠疫情失业流落街头的女性大林三佐子,在公交车站休息时,被家住在附近的陌生男子吉田和人打死。
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一场无数次努力还是无法改变命运的悲剧,让无数人感叹:请帮帮她,因为我就是她。
去世时64岁的大林三佐子出生在广岛市,家中有两个弟弟,母亲目前在养老院生活。弟弟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活泼和坚强。
三佐子是个笑容富有感染力,有着可爱嗓音和甜美外表的女生。
中学的时候她因为性格好受朋友们的喜爱,大家给她起外号叫“米奇”(日语中米与三佐子的三同音),所以她也喜欢穿米奇图案的T恤。
三佐子的家境中等,高中的暑假,她和朋友们一起去东京旅行,看到涩谷繁华的百货大楼里的漂亮衣服,几个小女孩激动不已。
大家对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期待,对于三佐子而言,她想要成为一名播音员或者声优,可以向大家表达自己,可以精致地生活。
20岁,她在广岛的女子专科大学读书,为了追求演艺梦想,她加入了当地剧团,无论是对音乐剧还是舞台剧,三佐子都有着很高的热情。
除了每周三次的排练,她还用额外时间参加了演员培训,甚至在工作后也还会来打磨演技。
剧团合照,中间紫色衣服的女孩为三佐子
剧团的团长对她印象深刻,不光因为她的笑容,也因为她喜欢钻研各种有难度的角色,对表演充满了热情。她的弟弟也说,她是一个非常向上,非常努力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在剧团的小册子上,她的自我介绍中写着:“我喜欢蓝天、白云和红樱桃!”。
毕业后她在婚庆公司做了三年的婚礼司仪,因为一直有很强的独立意识,她也考虑未来自己开公司。
24岁的三佐子
对于向着梦想奔跑的三佐子而言,20岁之前的人生图景一定是充满了希望、斗志和蔚蓝色的天空的。
而杀死她的吉田和人恰好相反。
吉田和人在案发时46岁,出生在东京涩谷附近。吉田家在周围的社区是名人,他的家族在二战后因为经营酒铺发了财,家庭非常富裕。
在东京寸土寸金的市区里,吉田家住着独栋的小别墅。他的父亲是证券公司的精英,后来辞职接管了家族企业。父亲对吉田的期望很大,期待他可以成为家族继承人。
然而吉田做什么都不够好,而且不会和人沟通,初中就辍学了。他常被父亲骂,因此对护着他的母亲有着强烈的依赖。
20岁时,吉田找到了这辈子唯一的一份工作,但因为脾气古怪很快被辞退,从此就再也对社会提不起兴趣。
他父亲去世后,吉田变得更加依赖母亲,母亲去哪儿他都要跟着。没有工作的他在家族的酒铺里帮忙送货。
有一次,他甚至告诉订货商“我明天不能给你送货,因为我要和妈妈一起去社区协会(类似于居委会)”。
吉田开始终日宅在家里啃老,他不上网,只喜欢赌马,很少出门。他自称“除了这栋房子,社会上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对于吉田而言,在20岁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努力。
像吉田一样“放弃人生���的想法,三佐子从来没有过,即便她的人生经历了比吉田多太多的苦难。
如果这是一部励志晨间剧,那三佐子一定会因为她的努力和乐观,成为那个最幸运的女孩,获得成功的事业和闪闪发光的爱情。然而事实从不会那么顺利。
27岁,三佐子结婚并和丈夫搬去了东京。
但结婚后不久,弟弟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问他能不能在她家住上几天,弟弟去了才知道三佐子遭到了新婚丈夫的殴打,因为害怕求助了他。
两人一起居住五天后,三佐子就坚决地搬回了广岛老家,并且在次年与渣男离婚。这段只持续了一年多的婚姻,对三佐子造成了伤害,但她在整理好情绪后便再度向东京进发。
这时,三佐子的播音梦已经离她遥远,她在东京找到了一份计算机相关的工作,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是她最新的目标。
然而,公司的工作节奏让她精疲力竭,她辞职后想要再找其它工作,但因为已经30多岁了,学历也不算特别优秀,没有公司肯录用她。
在费尽力气后,三佐子才在东京的一家超市找到了酒水饮料推销员的工作。擅长和人交流的三佐子虽然没有成为演员,但也靠着自己的亲和力在超市里成为颇为成功的推销员。
电影截图
她总是边和顾客们聊天,边递给他们试喝的饮料。同事们说,三佐子总是充满干劲,从来不怨天尤人,也不会乞求帮助。
大概四年前的一天,同事们发现三佐子开始提着行李来上班。原来,她每个月的工资只够勉强交房租和水电费,而她的工作性质是劳务派遣制,用人单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工期短且不稳定,每个月说不好能拿到多少钱。
这次因为拖欠房租,三佐子被房东赶了出来。(三佐子一生没有再婚,没有孩子,一直独居)
三佐子在剧团时
于是,三佐子白天工作,晚上就拿着箱子去网吧睡一夜。虽然生活艰难,她每天还是会化好妆,换上新衣服出门。
失去家园后,三佐子想的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加倍努力,改善生活。超市的同事多次看到她和派遣公司谈判,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工作。
午休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吃午饭,她就躲在角落饿着。平时挤出更多时间打工,努力存钱。
电影截图
然而,她的希望在2020年彻底变成泡影。新冠来了,各家超市的营业时间、客流量受到疫情的严重影响,推销员的岗位也就被砍掉了。
再加上疫情导致失业率上升,职场的竞争压力大,60多岁的三佐子在这年春天后,连超市打工的机会都得不到什么了。
电影截图
超市的同事回忆,最后一次见她是2020年1月。
三佐子在大田区的一家超市里推销乳酸菌饮料。她仍然是那么有活力地站在柜台后。一个小男孩喝了饮料后,挥手对她说再见,她就站在那里笑着也向小男孩挥手,一直等孩子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停下来。
三佐子在剧团
三佐子挥别的仿佛是一段人生,因为自那之后,没有工作也没有存款的她,网吧也住不起了,只能露宿街头成为流浪者。
周围居民拍到的三佐子
30年里,她每天奔波于东京不同的地方打工,平均每天站8个半小时,她从没有一天虚度光阴,没有一天不在努力。
三佐子曾经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可是很多时候,人无论再怎么拼命也很难爬出困境。向下坠落太容易,向上攀登可是难上加难。
在商场被拍到的流浪的三佐子
三佐子曾经联系过东京的救助机构,但没有得到帮助,也没有领到低保。大概是她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吧,即使流落街头也没有和家人联系。
作为女性流浪者,最担心的就是人身安全问题。三佐子最后的归宿是幡谷原町公交车站的“长凳”。这里夜里也有灯光。但在这里睡觉仍然是极其难受的事。
三佐子和家人唯一的联系是圣诞贺卡
这个公交站的长椅,故意修得又窄又高,中间还加了防止有人躺在上面睡觉的栏杆。有记者后来实地考察发现,成年人只能半个屁股坐在上面,座位非常滑。
类似的设计在日本的各种公共设施上都有呈现,这有时被认为是一种简单粗暴“美化”市容的手段,不去想办法解决流浪者的生存问题,而是变着花样将流浪者驱赶到社会之外。
在三佐子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她每天晚上就坐在这个小凳子上尽量睡一会。
她只会在末班车走之后来,以免影响到坐车的乘客。她仍然每天都换衣服,会在公交站附近的公厕刷好牙再睡觉。
周围很多居民都见过三佐子,他们对她的印象很好。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从不打扰任何人。有路人曾经提醒她“睡在这里很容易感冒哦”,她也只是礼貌地回答:“没关系的”。
电影截图
当城市的灯光暗下来,人们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坐在公交站台上的三佐子静静等待着黎明。许多失去工作又找不到新工作的人们,就这样与正常社会远远隔离开了。
然而,这个冷清的站台也容不下三佐子,因为这里是吉田的“领地”。
失败的吉田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因此把所有的掌控欲都放在了自己家周围街道的环境管理上。
他平时不喜欢和人讲话,但会因为邻居家安电视天线挡住了他从窗台上眺望的视线而和对方吵架。
吉田还试图阻止邻居给家里装百叶窗,因为他不想在家眺望时,外面的风景有任何改变。
吉田说:“从我家的阳台看到的世界是我的全部了。如果风景变了,我就压力很大。”
为了加强对周围环境的控制感,他会和母亲做社区的志愿者,每天在幡谷原町公交站附近捡垃圾。
吉田经常在夜里3点-4点在家周围散步,然后在一栋公寓楼的顶层俯瞰这里的幡谷原町夜景。
某天吉田在顶楼欣赏风景时,发现公交车站上坐着三佐子。在他的认知里,三佐子就像一个入侵的“异物”,这令他感到不安。
根据口供,他试图劝三佐子走,还想给三佐子钱把她打发走,但三佐子没有接受。吉田的神经质发作,迫切想要赶走三佐子。
2020年11月16日凌晨,他去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他把水放在塑料袋里,想用袋子砸跑三佐子。
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吉田不知不觉把水喝完了,他觉得袋子变轻了无法起到攻击效果,就找了块石头放进袋子里。
监控录像显示,吉田在三佐子的面前路过了很多次,寻找攻击的机会。
最终在凌晨4点,他将袋子砸向无辜的三佐子的头。看到三佐子倒下,吉田像“把垃圾丢到垃圾桶”一样如释重负,匆匆离开了。
他的攻击导致64岁的三佐子外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由于没有及时救治,三佐子在公交站死亡。
在公交站每天焦急等待天亮的三佐子,最终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
警方赶来时,发现她衣着整洁,完全不像流浪者,但她的钱包里只剩下了8日元。一部没有话费的手机、一张过期的驾照、装满了换洗衣物的行李箱。
电影截图
她的手机里存的只有一张做饮品推销员的照片,电话簿里只有弟弟与母亲的联系方式。
其实,三佐子因为过得不好,已经10年没有和家人见面了,家人根本不知道她流落街头。她没有丢掉那部无法拨通的手机,可能代表着曾经活泼开朗的她,盼望能再次融入社会的夙愿吧。
警方花了几天时间才查到她的身份。
人们都不相信,这个孤身躺在公交站死去的老人,曾经有着那么闪耀、那么充满希望的人生。究竟是哪里犯了错,让那个20岁时意气风发的女孩,变成了一具一度身份不详的尸体。
事发几天后,三佐子的死亡报道已传遍全日本。这时,一名老年女性带着她的儿子来到了警察局,老年女性告诉警察:“人是我儿子杀的”。
来自首的吉田告诉警察,他只想让三佐子受伤,这样就能吓跑她,让他家周围的“风景”再次回到他熟悉的样子。在只会抱怨自己被社会抛弃的吉田看来,三佐子是唯一比他更“低微”的能施暴的对象。
有房有地有家产,20岁就开始做家里蹲的吉田,一定无法理解三佐子百折不挠的人生,也无法理解这名和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为什么会出现在凌晨的站台。
他们就像日本社会的两个极端一样,有些人为了活下去精疲力竭,有些人为了逃避甘愿沦为蛆虫。
2022年4月8日,吉田在被保释回家候审期间,因为愧疚跳楼自杀,原定于5月17日对他进行的审判取消。三佐子的遗体被弟弟接回她阔别了20多年的广岛老家。
许多她年轻时候的朋友都赶来吊丧,人们的反应都是类似的——难以置信,曾经耀眼的三佐子会这么死去。
三佐子年轻时的好友们
三佐子被害后,东京举行了多次纪念集会。人们将三佐子生前常推销的饮料放在她去世的公交站台上,这是她努力活过的证明。
来悼念的人包括许多在疫情中失去工作,流浪或在温饱边缘挣扎的人。
在集会中,一名女性曾经是办公室白领,失业后只能做兼职清洁工,还有一些是找不到工作也付不起房租的老年人,他们每晚只能盖着报纸和篷布等待死亡降临。
一名在疫情中失业的女性举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她就是我”,因为三佐子的悲剧,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流浪者并不都是自甘堕落的人,人生有时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尤其对于女性而言,很多问题更是无解。
尽管如此,许多不幸的人仍然善良且坚强,也正是因此,生活富足但空虚的吉田虽有可怜之处,但不值得同情。
在三佐子去世的公交站,一名曾失业流浪的21岁女孩坐在三佐子曾坐过的位置。
她发现,坐在这里时,她能看到明亮的街灯,来往的人流,高架桥上还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大概只有这里能让她稍微有还活着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