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发之前,我以为在他乡遇到的都是故知,但前两周的遭遇订正了我的世界观,我不想再照顾中国老板们的生意了。
青旅到期那天,我再一次收拾好行李,搭火车来到悉尼外围的一个小镇,农场的主人Trish和她的三个孙女正在马路对面热情地招呼我。她们开车载我到这个偏僻的农场,打开大门,进去后拐到左边的小土路上,在尽头又打开第二扇门,又经过另外一幢房子,最后在一个集装箱改造的小屋前停下。我打开车门,一条大狗摇着尾巴,从门缝里钻进来。
这条狗叫Vicky,大家叫她“好女孩”,但不久后我发现不管叫她什么——哪怕打个喷嚏她都会摇着尾巴跟过来。
农场总共有三条狗,其中两条面相凶恶、见人就龇牙咧嘴的狗常常被关在院子里,Vicky与她的同伴们截然相反,因此她拥有整个农场的活动空间,和这里的鸡鸭牛羊打成一片。
Trish把我安顿好后请我自由参观农场,她们则去接我的另一个伙伴。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坐在集装箱外的木板台阶上。
我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又合上书,找到Vicky,在她的陪伴下跟这里的生灵打了个照面。
不久我另一个伙伴Nelson来了,他长得有点像克里斯保罗,是同样来打工度假的法国人,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结束。Nelson有辆跟我年纪相同的(1995年的丰田)旅行车,这给我们的出行提供了很大帮助。他在得知我还没有驾照后决定在空闲时教我开车,开车不是一直都很过瘾,但我觉得至少第一次开车很过瘾,风和日丽,农场里多了只会踩油门的初生牛犊,吓得其它牛犊四处逃蹿。
Nelson从北边一个叫Kununurra的地方开车过来,悉尼是他的终点站,我在自己的旅行手册上做了几个标记递给他:“我觉得这些地方都很好看。”
2.
当天我们就又回到市里的一家艺术馆,我对艺术不感兴趣,我猜Nelson也一样,他走得很快,连拍照的时候都跨着步子,我跟在后面,要是我在参观一幅画的同时额外看了两行作者生平,就得一路小跑追上他。
很快我们从艺术馆里出来,看见头顶有一朵心形的云。
这是朵真实的云,不过是飞机喷出来的。我俩猜测在这朵云下的某个位置正举行着一场婚礼,飞机在我们出来前已经完成了新娘的名字,不过因为风的干扰模糊了一些。它再次盘旋,尾线穿过右心房又画出一个大写的J,我看的脖子都有些酸了,只希望新郎的名字不要太长。
后来我陆续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云,越发觉得这在澳洲并不是一个很新奇的点子,就像高档西餐厅的每一个生日蛋糕都有着藏匿钻戒的嫌疑——但如果没有心形的云或者昂贵的钻戒,能跟喜欢的人分享一块蛋糕,或者只是一起看看蓝天也已经很幸福了啊。
下午四点,我跟Nelson第一次跨过悉尼港湾大桥,大桥很长,我们在桥上一直保持亢奋的状态,到了尽头才发现没有路可以走,只好又跨回来。风吹得我俩直打哆嗦,阳光慢慢失去了温度,但同时歌剧院也被染上了一抹淡红色,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温暖一些。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后不久,歌剧院亮起灯来。我回想起遇到两个外国游客在东方明珠发亮后欢呼的某个晚上,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想,似乎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我们随后经过一家烛光西餐厅,法国人骨子里都是浪漫的——Nelson触景生情,借着桌上的蜡烛点了根烟,他问我饿了没有,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在西餐厅隔壁的Hungry Jack’s点了两份汉堡薯条跟可乐,边走边吃,最后在面朝大海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你知道吗,我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以前我只是在Facebook上跟其它网站上看到这个建筑,但它现在就在我们对面。”
“我同意,不过这个歌剧院的规格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我把手里的薯条咬成两截,把其中一截丢在地上,远处一大一小两只海鸥飞快地扑过来,大的那只率先把薯条踩在脚下,小的也不甘示弱——然而这就是个笑话,海鸥不会因为不甘而变成强者,因为它确实很弱。在接连的恐吓后,它悻悻地溜到了一边。
我又抽出一整根丢给战败者,它慌忙地拾起来跑到一边,但却没办法直接咽下卡在喉咙上的薯条,面对追击者只得边跑边吃,滑稽得像一个小丑。
“傻海鸥。”
自然界是有优胜劣汰守则的,人类虽然没有参与规定,却可以轻易篡改。人类社会虽然也是同样的道理,但破解的方法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凶狠。
果然还是很羡慕海鸥啊。
最后我俩来到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些日用品,我在众多睡袋中挑了个轻巧的抱在胸前,感觉距离正式的背包客又近了一步。回农场的路偏僻到没有灯光,只有渐渐靠近的反光指示牌跟天上的银河引导我们。
夜里的气温降低到零上六摄氏度,我总算是体会到悉尼冬天的样子,好在我备了个热水袋,所以一切都暖和很多。关掉屋子里的灯,外面的世界万籁俱寂,我把睡袋摊开,钻进自己的领地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这一天本来可以推迟一些才结束,但我却懒得动弹,只管缩在温暖的襁褓里,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3.
第二天早上,另一个来自日本的背包客轻轻敲了敲门,他叫Soshi,拼写上和日本的寿司只差一个字母,此刻他负责带我们去农场干活。Soshi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他做事严谨礼貌,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好要我们将他的工作好好传承下去。
农场所谓的体力活实际上是农场主们的日常,Soshi先是打开距离我们最近的鸡笼,走进去在把鸡窝的门也打开,里面的小家伙扑腾着翅膀一个个窜出来,绕开我们的腿或是直接从胯下窜到农场的各个角落觅食,再也不顾这个给它们遮风挡雨的家。我们仨趁机把鸡窝掀起来看看里面有没有蛋——但其实更多的是鸡粪。
Soshi带着歉意看着我们:“鸡粪大概要每两周清理一次,不如我们一会儿再回来吧,毕竟刚开始工作就清理粪便不太好。”
随后他打开隔壁的木门,六只鸭子从黑漆漆的屋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它们相对吝啬一点,又或许只是因为性别相同,总之Soshi还没有看到过鸭蛋。
再之后我们从一艘看起来比这个农场还老的废弃木船后面取出一小桶饲料,把这些饲料分给这里的十四只鸡跟六只鸭子,又穿过一组栅栏,里面的八只小奶牛正闷头吃草。小牛们身上的花纹各不相同,Soshi一一介绍了它们的长相跟名字,我就只记住了一个半面黑脸半面白脸的佐罗。他走到对面把另一个扇篱笆门打开,请小牛去外面的树林里吃草。树林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那边的草诚然更茂盛一些,但是还是会有倔强的牛犊只想吃窝边草,Soshi走在前面挥动双手示意让它过去,像照顾孩子一样温和体贴。
对于这部分,我承认自己跟Nelson继承的不是很好,我们总幻想自己是草原上的牛仔,往往其中一个打开门,另一个已经提着棍子跑过去准备驱赶——我们不会伤害小牛,只是这样做很奏效。小牛也不记仇,第二天我们再闯进来,它们看到后也只是哼哼两声,然后继续闷头吃草。
把小奶牛赶过去后,Soshi回来把大门暂时关上,又带着我们回到那艘老船,把一整桶大约一百斤的饲料分给篱笆里的绵羊、以佐罗为代表的小奶牛们、以及农场的边缘板块的山羊群、一头叫Mufasa的大奶牛跟两匹马驹,最后回到鸡窝清理粪便。
我们结束了以上的工作后就迎来了自由活动时间,它们是每天稍纵即逝的几个小时,但拼在一起却发生了非常有趣的故事,我们之后会详细提起一些。
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们三个再次出发把上午放出去的动物们重新找回来。Vicky自愿跟着我们一起,她很快跑到前面,又跑回来,像个策马奔腾的战士——当然她既是马又是战士。农场里四只生物十条腿走在一起,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守纪律的要属鸭子,只要Soshi绕着池塘走一圈,它们都会自觉上岸,抖一抖身上的水,啪嗒啪嗒又回到破旧的木屋里。
由于领地太大,我原以为请小奶牛回来要比请他们出去复杂一些,但它们多数时候都很乖,尤其在黑夜将要到来时,篱笆围成的草坪带给它们厚重的安全感足以战胜外面树林里的美味。我看到小牛们正在栅栏边缘提前等着我们——它们时常这样做,使得那块儿草坪远没有路上的茂盛。
至于小鸡也不难搞定,它们的弱点就是吃,Soshi拿着一片面包片从宿舍走到鸡笼的路上已经聚集了所有的小鸡。这里的鸡大都是褐色的羽毛,跟平时看到的那些没有差异,唯独一只鸡跟其它的不太一样,它有雪白的羽毛,神气十足,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Soshi把面包掰开撒在鸡窝里,越来越多的鸡开始上当——但它们吃饱了又想着跳出来,我跟Nelson站在鸡窝两侧充当两扇自动门,尽可能不打扰想要进来的家伙,但如果有脑袋从鸡窝里探出来,我们就马上伸手拦住,结果本来在窝里的乖孩子也被吓得急忙扑腾出去,一时间落霞与鸡毛起飞,Soshi在外面看着我们说:“其实它们会自己进去的。”
后来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在鸡窝旁聊起了天,随着夜幕降临,外面的几只鸡终于不再顽固,它们像把秋裤扎进袜子里那样,安心地在鸡窝里抱成一团,不愿意再伸出头来。
“所以它们其实都是喜欢这里的。”Nelson说。
“是啊,你们也会喜欢上这里。”Soshi说着,关上最后一扇门。
4.
我们完成了每天的工作之后会找Trish汇报一下,跟她讲鸡窝里发现了几颗蛋、哪只羊看起来又有了小宝宝、Vicky又帮了哪些忙,她都很高兴听到这些。那天她分给我们六个洋葱一个土豆、一包蔬菜沙拉(已经过期了)、三斤牛肉、一包意大利面跟两块面包,美中不足就是调料只有油跟盐。我们谢过她回到房间,最后作为新人之一,我同他俩商量后,从食材里挑出两块牛肉跟几颗洋葱,打算给他们做一道中国菜。
说罢我开始准备,Soshi也过来帮忙,他干活麻利,我炒牛肉的功夫,他已经把我放到冰箱里的土豆削好了皮放进盘子里。
“I’m sorry?”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我可能不需要土豆。
“Oh,I’m sorry.”他说着又把土豆跟洋葱分开。
我们又客气了几个回合,最后我发现根本客气不过这个日本人,于是把洋葱跟牛肉依次下锅,把Sorry切好的土豆也放进锅里,尽量确保它们在同一时间熟到可以食用。Nelson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啤酒拧开递给我俩:“干杯。”
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在一起,用三个国家的语言彼此干杯。
第二天我没能吃上法国料理,Trish由于送Soshi去了机场没能给我们晚饭的食材,我们还剩下同样的牛肉跟洋葱,还有一包意面。Nelson坦白自己的厨艺差一些,不过意外的是,他用牛肉洋葱意面搭配番茄酱——主要是一整瓶现成的番茄酱扳平了比分,我们英雄相惜难分伯仲。
或者说半斤八两。
再之后我们把灶台当成了实验室,把已有的食材任意排列组合——香肠、培根、鸡腿、生菜、胡萝卜、玉米、泡面、意面。Nelson常常在烹饪结束前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打碎后过滤蛋清,把蛋黄打散后浇在食物上面作为点睛之笔。我也学着他之前的方法把一整瓶蘑菇酱倒进锅里搅拌,虽然看上去更像是家里的打卤面,但效果依旧喜人。
出国就像新东方,你以为是去学英语,其实是去学厨艺。而旅行另外的乐趣在于,你可以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学会一些口味奇怪但不至于黑暗的料理。
我们在第三天帮助Trish一家粉刷了农场的几组栅栏,这一天虽然都在忙碌,但相对还是蛮轻松的,最主要的是它不会像有些工作逼你在一段时间内必须完成,我们在阳光下吹着口哨涂抹着各自的工艺品,刷累了就站起来后退几步欣赏,再回来补上一刷子,感觉很新鲜。
5.
然而在之后的几天我们都在不停地刷墙,油漆陆续蹭在裤腿跟袖子上,在一周内彻底摧毁了它们。我跟Nelson在这一周里用尽了农场存下所有的涂料,最后又在一个废弃的厕所打扫了一整个下午。
这一天Trish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餐,我们收工后无精打采地回来,Nelson问我要不要在继续做下去,我一时间也有点动摇:“我答应房东要在这里住一个月的。”
“我也答应她了,但她跟我们说每天只是做一些不超过三个小时的简单工作,我们现在每天工作七个小时。七个小时我们可以在外面做挣至少一百澳币,但在这边却只有相当于青旅一样的住宿,这样很不值得。”
“对啊,可是我觉得她很好……”
“你永远不要相信你的老板,不管他们有多好。”Nelson跟我讲。
“我们应该好好想一下,她说下周就没有粉刷任务了,或许会好起来。”
“我们还是走吧。”我又改了主意,“是她先对我们不诚信的。”
我俩再次统一了战线,决定找一个比自给自足稍微宽裕一些的地方。Nelson的签证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这也意味着他在澳洲有十个月的经历,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一家两百公里之外的农场。
他按照上面的联系方式打过去:“你好,我跟一个中国人......我们都是打工度假签证......在找工作......嗯对,我们可以工作三个月(其实只有三周)。”
挂了电话后我们各自收拾行李,时刻准备着逃离这个地方。
“我之前在电话里都说只能做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然后他们就直接拒绝我了。”
“我们是他妈的背包客,所以我们尽管说能做很久,但是拿到工资就离开,然后他们就解雇我们——但我们不在乎,去他的。”
他的方法有些奏效,对方回应说工作在下周一开始,因此我们要在今天晚上跟Trish打个招呼。
“你准备好了吗?”Nelson问我。
“我准备好了,你呢?”
他把沾满油漆的裤子丢进车里:“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把最后的小牛赶回栅栏后一起去见Trish,她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房间里很多小物件零零散散的摆放在墙角跟书柜上,几盏暖色的白炽灯把整个房间照亮,像是营造感恩节气氛的蜡烛。
Trish年纪很大还有些肥胖,她从沙发上起来都有些费劲,走路时也需要拐杖帮忙。厨房里有洗碗机以及各种机器——因为她已经不得不依赖机器了,就连她从这里去看小奶牛都要坐上勉强能装下她的三轮电动车。 她一边做饭一边不停抱歉,说这周的工作的确太多了,但她保证只是这周,因为周末她的一个小孙子要住进来,她怕我们因为每天刷墙打扫房间而不喜欢这里。
我俩异口同声说没有关系,Trish听到后非常开心:“我的孙女们刚才打电话给我,她们在麦当劳,问我要不要给你们带回一些吃的,我说不,我来给孩子们做饭。”
她继续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毫无察觉地忙着做晚餐,我帮她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Nelson把餐具摆放好,又盯着手机看了很久。
“能帮我把这个烤盘的电源插上吗Nelson,我看不到,你在拍照吗?”
“好的,我在跟朋友聊天。”
然后我收到一条短信:“我们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
“或许不是现在?我想这会是个很好的晚餐。”
计划并发生了一些变动,我们在饭桌上谈了很多东西,并且默契地对离开的事情绝口不提。
Trish去过很多地方,她津津有味地展示自己年轻时的足迹——整个澳洲、洛杉矶跟纽约、还有印度跟中国的南方城市…...但她作为东道主,还是更愿意介绍澳大利亚本身奇妙地方,比如达尔文的日出、布鲁姆的骆驼、墨尔本的十二门徒、还有她跟丈夫当年出海时的照片:“你们应该见过了,这艘船就是后院废弃的那艘。”
她又讲起自己的农场,由于小时候家里很穷(我点点头,其实我是想象不到的),她们从悉尼的南边被迫搬家到北领地,后来又回到这里,丈夫去世后,大儿子一家就搬了过来,后来又有了邻居们跟背包客。
“这个农场能卖个好价钱,但我还是想把它留给自己的孩子们,钱不是一切——尤其在你越来越老之后就会发现。”
我不禁想到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年轻时一定相当的时髦,尽管现在她有些眼花,分给我们的蔬菜沙拉是过期两天的,她炒菜过程中要触碰的大部分开关都需要我们的帮忙,她做的烤鱼似乎没放调料,但晚饭过后,这些食物所提供的热量温暖起来,超过了它们本身的温度,超过了周围的电灯与火炉。
我们走在夜深人静的小路上,平时的两条蠢狗也没再对我们叫,一切静悄悄的,我仰望天空长叹了一口气,对Nelson说:“你先回去啊,我想到了一个拍照的地方。”
我找到那艘用来缅怀的船,回忆着Trish与我们的聊天,决心年轻的自己纵然有很多羁绊,也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不过感慨归感慨,我还是决定不给这艘船太多的人格,简单邀请它参与一张照片。
相机的焦距是28mm,不足以容纳满天繁星,但我记得这里的星空很美,比拍到的要标致许多。
我倚着一桶饲料思索着要不要继续留在这里——我好想在澳洲过完这一整年啊,休学倒不要紧,但我既然承诺三个月回去,那我就必须回去,可是如果剩下的时间挣不出回去的路费呢,如果在这个农场继续过上两周的话,会不会得不偿失,有没有违背初衷…...
回到屋子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Nelson一杯,他打开电视机,随意拨了一个频道。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我还是决定留在这里,你呢?”
他跟我碰了个杯。
“我也是。”
6.
接下来的两周确实比之前轻松很多,除了照料那些生物之外只有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比如把门前几块混凝土里的砖块凿下来、给花园浇水、割掉前院的杂草、还有到后院的树林里砍几棵树用来生火等等。
砍树在这些工作里难度稍大一些,但好在有Justin帮忙。
Justin是土生土长的土澳人,身体健壮,几乎包揽了农场里所有的体力活,却养了只粘人的猫。我们听说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准确说是曲折的故事,他三十多岁,但看起来得有五十多。他用电锯放倒两棵树,我们把这些木墩扳上一个拖拉机,最后一起带回前院。
我对植物没有研究,但我知道这是两棵大树,而且仅仅一棵树就够这里的三户人家烧上几个星期,我跟Nelson都拿这些粗壮木墩没有办法,只有Justin站了出来,他抡起斧子,用力砸下去,生长了小半个世纪的年轮应声裂成两段。
他假装擦了擦汗:“这是大人做的事,你们要是过意不去就假装很忙吧。”
于是我们在旁边喝着啤酒给他加油。
7.
在我们住的集装箱跟主房之间——经常有两条恶狗出没的院子里住着Trish的孙女一家,一天女主人抱着刚会说话的小萝莉出门时,刚好碰到一只鸡在附近觅食,两条狗趁着院门还没关上,从门缝中溜了出来。
我正在清理门前的杂草,听到女主人的叫声时,那只鸡挣扎着朝我跑过来,在距离我三五米远的地方被两条恶狗扑倒。
我愣了一下,两条狗也停下来看了看我,又环顾了四周,很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但它们还是露出了獠牙。
与此同时,附近那只看起来好吃的鸡跟另一个同伴赶来,它们跳到恶狗身上,不停煽动翅膀。
在我面前三只鸡跟两条狗扭打在一起,鸡毛狗毛纷纷掉落,我沉浸在与动物世界相悖的剧情里,直到被一声狗吠重新唤回来。
我不知道那条狗是在叫我帮忙还是叫我快滚,但我手里刚好有一个扫把,我先把两只鸡拨开,再挡住两个狗头,将它们往后推了半步。那只脱了毛的鸡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它并没有受重伤,挣扎着站起来,但是很快又被扑倒。Vicky一如既往摇着尾巴来凑热闹,但它没有太多犹豫便加入捕食者的行列,我一棒子抡在她的大腿上,她又呜呜地跑到了一边。
Vicky的不反抗给了我很多信心,我用扫把头抵住半个狗身子,用全力一甩,那条狗便像树叶一样被扫到一边,接着我马上收回扫把,挡住另一条狗的去路。
受害者趁机站起来,在三条狗的注视下钻进树丛,女主人赶来愤怒地把两条狗踢回笼子。她跟我道谢,怀里的小萝莉也跟着妈妈嘟囔了一句:“Thank you”。
我给她摆了摆手,感觉自己就像个维护和平的英雄。
8.
但我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另一个反派制裁了。
故事要从住在农场最角落,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奶牛Mufasa说起——虽然他跟一群山羊还有两匹马住在一起,但他总是孤单一牛。这天我们和往常一样进去倒上半桶饲料,但当我准备把剩下的半桶带出去时,隐约注意到Mufasa站在侧面十来米远的地方,盯着这边一动不动。
虽然隔壁农场的泥巴地里有几十头牛,我俩每天在这群牛的注视下走来走去,但这一次我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Nelson?”我轻声叫他。
他把盖子捡起来盖在饲料筒上面,以极慢的速度拉向出口,我跟在他后面轻轻地推,轮子碾过下面的枯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Mufasa同样以极慢的速度转动身体,却始终直视着我们。
我们俩又把饲料筒慢慢放下,尽量不掀起什么尘土,然后假装是两棵长相奇怪的树,一动不动,好让他尽量感受到我们是没有威胁的。
Mufasa低下头,不知怎么的,这对牛角今天看起来特别锋利。
我心跳加速,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Mufasa扬起了蹄子。
我回头看一眼Nelson,在这半秒的时间里,他已经开始起跑,并且一口气跳过一米多高的通电的护栏——不过差点被铁丝绊到,着陆的时候有些踉跄。我也赶忙扭过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护栏边,两只手撑在木桩上,一个转身也跟着翻了出来。
由于肾上腺素还在分泌,我感到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好在我回过头,发现Mufasa没有追赶。隔着护栏,我终于找回每次逛动物园时的安全感。
我找了块儿地坐下来看着Mufasa:“操,你个混蛋,你疯了吗?”
“我们做到了,但还有半桶饲料在里面。”Nelson喘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我得先休息一下,或许Justin可以帮到我们。”我躺下来,仰起头看了看护栏,“你刚才那一跳都可以去参加奥运会了。”
“谢谢,你也不赖。”
我们回去叫来魁梧的Justin,他过来的路上捡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防身,Nelson则是找了一根只比他自己矮一截的棍子。我就什么都没找,我敢肯定如果那头疯牛冲向我,我会撒腿就跑,而不是提着棍子跑。
“别紧张孩子们,他只是看到那筒饲料后有些激动,想警告你们这是他的食物。”Justin这样说,Mufasa吃饱后看上去平静许多,恢复了以往对我们爱搭不理的眼神。我们等他走远后把他的饭碗挪到护栏的边缘,用麻绳穿过上面的孔固定在木桩上。
这样一来我们在外面就可以把饲料倒进去——虽然举重也很辛苦,但我不想再经历跨栏了。
9.
几天过后,天气有些转暖,悉尼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Trish给了我们一整天的假期,我跟Nelson决定开车去向往已久的蓝山国家森林公园,这里像是国内的张家界,只是春天刚刚开始,因此灰蒙蒙的少了一些生气。Nelson盯着一张游客地图看了许久,我感受到他已经制定好了徒步计划,急忙提醒他:“今天我们有很多时间呢,可以慢点走。”
我们沿着其中一小条路上山,远远地望见一道瀑布,它看起来几乎快要干涸了,但还是可以听到虚弱的流水声。瀑布被分成光和暗两个部分,下面是被灌溉着滋长的树林,从瀑布再往上走大约两公里就到了看起来最高的一座山顶,这里视野开阔,天上的云零零散散地拼接在一起,山下映着它们的影子。一对年轻的情侣翻越禁止翻越的栅栏,在悬崖边彼此依偎着,画面很美,但我心里又一阵失落——果然跟喜欢的人一起看蓝天是让人羡慕的事情。
我跟Nelson又爬过两座有人命名的山,最后发现所有的山都大抵如此,于是我们在山上吃了点东西,准备换一条路回去。沿途既没有垃圾也没有垃圾桶,我举着芬达的易拉罐走了半个钟头,尽管我看到了橘子皮,我还是不确定可以把它扔在这里——因为毕竟橘子皮是自然的产物,而芬达则过于商业化。我们快到山脚时路过一个小石潭,Nelson认准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非要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他在石头上跳来跳去,我在后面跟着他,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Nelson近岸,吾坠其中。
我丢掉易拉罐挣扎着站起来——好在潭水既不深也不湍急,我匆忙把兜里的相机掏出来给了岸上的Nelson,他拉我上岸,我往里挪了两步,哆哆嗦嗦地坐下来。
这下我们终于不用再做哥伦布的后裔了,Nelson揣着生死未卜的相机走在前面,我感到所有的重量都在往下面汇聚,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他。至于相机,大概只在水里浸了几秒钟,却已经没有办法再打开,我在回去的路上不停机械地摇晃它,企图甩出更多水来。
回到农场,我换好一身干衣服,Nelson找来一个水盆,在里面盛满大米:“Julian,试试这个,应该可以把你的相机弄干。”
于是我把电池取下来,跟相机分别埋在里面,在经过一个漫长夜晚的抢救后它又勉强复活了,但对焦时多了些明显的杂音,读卡似乎也迟钝了一些,我仔细把镜头擦干净又一次按下快门,发现拍出的照片在边缘还残留着七八颗水印,带着一股很多年前的胶卷冲洗出来的味道。
或许它不能陪我太久,但我希望这段时间能更加珍惜地使用它。
10.
在农场的三周时间里,我喝过不少啤酒;踩过许多牛粪,追过小牛,也被大牛追过;劈过柴,喂过马;闲下来写几行日记,屋里呆腻了就出去晒一晒太阳,听一听Nelson的法国嘻哈。与此同时,我又被催着回学校做实验,我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终于联系到远在Tamworth的肉厂。那里的工资很吸引人,我也希望多赚一些,好顺势往北边凯恩斯或者布里斯班的方向走一走。
最后两天里,那只看起来好吃的鸡——后来我知道他是这里唯一的一只公鸡,我再次目睹了不知哪来的野鸡企图占农场母鸡的便宜,被他追出了足有八条街。
好吧,很高兴我们并肩战斗过。
鸭子还是没有下蛋。
小奶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成长着,它们比之前还要乖巧,尾巴跟狗一样晃来晃去,但很难想象它们和大奶牛是同一种生物。
一只瘦小的挺着肚子的绵羊在我走前产下两只羊宝宝,那时悉尼正经历着一场大雨,Justin把在树下淋雨的母子(女)仨带到一个铁棚里,母羊在一块相对干燥的草堆上跪下,好让小羊依偎在她身边。
我取了瓢饲料放在母羊跟前,跟小羊对视后朝它伸出一只手,它从妈妈暖和的羊毛里出来嗅了嗅,然后贴在我的手掌上,在感受到它的气息后,我萌生出一种罪恶感——我就要去羊肉厂了,这好像很讽刺。
Vicky依旧每天陪伴着我跟Nelson,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搭档,我经常抚摸她,她也时不时舔我的手掌跟手指。
直到一天我给小奶牛的倒饲料时,转身看见一大块黑色的饼状物让VIcky咬出一个褐色的缺口——这家伙竟然背着我吃了一口屎。我想起来前些天她舔我手掌时开心的样子,忍不住一脚轻轻蹬在她肩膀的位置上,她跟着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又把头转了过来,嗅了嗅那坨屎,又抬头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一副“你怎么不吃呀”的样子。
在农场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坐在外面的木板台阶上,Vicky又摇着尾巴凑过来。
“我们看谁先跑到那扇门前面好不好?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Vicky没说话,她当然也听不懂,于是我先跨出两步,她果然跟在我后面,我俩越跑越快,像两只草原上的野兽,经过的地方总有羊群跟不知名的鸟类在逃离我们。
Vicky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跑到一半就跑不动了,我在门前停下来喘着粗气,她伸着舌头从后面慢慢跟上来。
“我会想你的。”我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Vicky翻了个身,让我继续抚摸着她的肚皮。我在草地上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地上抓起一根树枝:“Vicky!”
我把木棒丢得很近,她衔回来,摇着尾巴重新递给我。
“再见,好女孩。”
第二天早上Trish载我来到车站,Nelson也跟过来,他帮我把行李提出来,我跟他们俩握手道别。一个月前我热切盼望着有一份工作,但等到真正面对它的时候反而有些沮丧。
“路上小心,如果日子过得不好随时可以回来。”这是Trish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我会的。”我答应她——但我知道可能没机会了,所有人的旅行都是如此,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跟过去的生活说再见。
当然还要迎接另一个新的自己。
——201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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