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郑永年预言中国未来30年......

2015年12月11日 澳大利亚无锡商会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无疑是近年来在中国最具公共影响力的政治学者之一。很明显,当下的中国正在经历又一个历史转折点。中国正在进入后改革开放时代,未来可以轻松摘取的“低垂之果”越来越少,改革的阻力日益增大,各方面的挑战性也不断增强。


郑永年认为,未来30年里,中国应该把目前正在政策层面推行的一些改革,逐步上升到制度层面,最后上升到法律和宪法层面。在下一步最重要的社会建设和制度建设,这样一来,到本世纪中叶,中国可望成为一个民主富强的国家。以下是英国《金融是时报》(FT)采访郑永年的记录,本文有删减


FT中文网:中国新领导层上台以来,政治、社会形势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总体上你如何看待这些变化?


郑永年:无论我们将这称为“改革”、“变革”还是“变化”,一个关键的字是“变”。先要说几句,为什么我们要强调变化?变的东西都带来一种不确定性,如果不变,反而有确定性。我最喜欢的书就是中国的《易经》。《易经》的核心就是“变”,是a book of change。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变的,只有“变”这个道理是不变的。回到政治、经济、社会现象,无论是宪法和法律、制度还是政策,其实每个层面都要变化的,没有不变的。


十八大之后,中国在哪一个层面上发生了变化?十八大之后,宪法上没有变化,但是政策、制度两方面都变了很多。要问的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变化?要知道,发生变化是不容易的,尤其是体制的变化。可以看到,十八大以来的变化,首先是引入政策层面的变化,目标是最后引发体制上的变化,以后再上升到法律和宪法方面的变化,但是要一步一步来。比如最近的军队改革,先是政策方面的变化,最后是形成新的军事体制。此外,经济、行政体制、社会、反腐等层面都是这样的,先引入一些政策变化,最终的目标是体制变化,就是从治标到治本。如果制度不变化,“标”层面的问题以后又会重复产生,只有一步一步来变才合理。


FT中文网:十八大以来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反腐败了。反腐败一方面得到了不少民众的赞成和支持,另一方面也有批评,比如反腐败带有某种政治性,或者治标不治本等,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郑永年:首先,在任何国家,反腐败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政治任务。不讲政治的话就没有反腐败。这次反腐败和以前历次反腐败不同的是,这次带有政治任务——反寡头政治。我的判断是,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会出现经济寡头,“后共产主义”社会都是这样的。但是中国在十八大之前,这些经济寡头已经开始向政治寡头转变,中国官方对此叫“团团伙伙”,即党内的“非党组织”。这从政治学角度来看,就是非常典型的寡头政治。比如周.永.康的系统,令.计.划的“秘书帮”等,都是从中央到地方、横跨几个部的复杂集团。军方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你说,反政治寡头需不需要政治的方法?所以反腐肯定是政治性的,这是没问题的。


不可否认,这次反腐败很有必要,如果不反,你想想到了十年以后,这些寡头可能谁也动不了了。如果不通过反腐败来反对寡头政治,中国很快就会变成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或者演变成乌克兰。寡头政治是很可怕的。对寡头政治,一开始西方可能比较喜欢,因为有不同寡头之间的竞争,一个寡头一个政党,“民主”就开始了。但问题是,你要不要这样的民主,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民主:你拉你的人,我拉我的人,根本不讲国家利益、社会整体利益,只讲寡头的利益。


FT中文网:但我们应该怎么看待反腐败的公平性问题?如何在制度基础上反腐败?


郑永年:反寡头政治,就必须表现出政治性,任何国家都是这样。政治就是要有斗争有妥协,任何国家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但如果政治上基本整治得差不多了,反腐败回归常态,那就是要讲公平性,发现一个抓一个。


不可否认,老百姓现在对反腐败也有一些抱怨。我也到处去考察,我发现老百姓对反腐败的抱怨,并不是其政治性。老百姓对反腐败的态度,在不同阶段也在变化。老百姓在反腐败刚开始时非常支持和拥护,但几年之后,老百姓就要问了:“我得到了什么?”结果发现并没得到多少真实的好处。有的地方反腐败反而导致整个官僚机构不作为了,老百姓去办事不方便了。以前虽然腐败严重,但社会经济在动态地发展,现在不作为了,经济也受影响了。老百姓就开始问自己得到了什么,开始抱怨了。


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反腐败运动出现了一些需要纠正的问题。比如到基层去看,现在出现了互相举报。互相举报很廉价,你举报我,我举报你,但法治就建立不起来,搞得人人自危。因为没有一个“底线”,就非常麻烦。另外,腐败的定义不清楚。反腐败并不意味着要让官僚机构不作为,但现在很多官僚都不愿作为了。官员执行政策过程中犯的错误不一定是腐败,改革中的试错也不叫腐败,这一定要区分开来。


另外,现在对一些重大问题,实现主要领导干部终身责任制,这在理念上都是对的,但如果不在细节上规定好,就很麻烦。我和一些地方官员交流,他们说这意味着,理论上即使退休了也可能被抓回去,对此很担忧。所以,互相举报现象,不清晰的终身责任制,改革试错与腐败之间的界定不清,所有这些问题,都导致现在老百姓给反腐败打上一个问号:“我得到了什么好处?”反腐败已经三年了,现在应该总结一下经验,取得了哪些成绩,哪些地方有需要纠正的问题。


现在的反腐败是政策层面的。而制度层面,要从治标走向治本。但是,现在制度层面的反腐,中国也在做。很多人说没做,老是说中国没有制度建设,这是不对的。比如,建立以中纪委为核心的反腐败体系,就很有必要。中国反腐败机构是世界上最多的:党口、政府口、人大、政协的,等等。但还是很腐败。香港和新加坡都是单一的反腐败机构:廉政公署和反贪局。为什么那么清廉?因为高效集中。现在中纪委将反腐败权力集中起来,这是对的。但这些还是不够。如何建立一个更有效的反腐败制度体系,仍是需要努力的。政策层面的问题要看,制度层面新的体系的产生也非常重要,不要让人说反腐败只是一场“运动”。


FT中文网:回到中国改革的问题。有很多人认为改革需要集中权力,但权力集中了会不会又回产生一些历史上曾出现过的问题?


郑永年:中国到了改革这一步,像习近平自己说的,肉都吃完了,要啃骨头了,利益集团、寡头政治,没有权力能反吗?顶层设计能推动吗?所以集权是需要的,不仅是为了推动改革。我觉得现在所有现代国家都是集权的,近代以来的主权国家都是集权的,只是如何在集权和分权之间达到平衡。


中国首先需要回答,是制度集权还是个人集权。如果是个人集权,我就要担心,会不会返回到毛泽东时代,即所谓的个人专制。但如果是制度集权,那我觉得在像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制度集权是永恒的事情。集权不见得没有分权,不是所有权力都在中央。我的判断是,无论反腐败、顶层设计、克服既得利益,集权都是需要的,但权力还是要向制度倾斜,而不是向个人倾斜。现在中国建立的几个领导小组都是制度化的、公开的,以前的领导小组是不公开的。桌子底下的领导小组很容易成为个别领导人操纵权力的工具。如果摆在台面上,制度化了,就没问题了。所以,制度集权是需要支持的,个人集权是需要预防的。


不过,任何改革在发动的时候都需要集权,但在政策执行的时候又肯定要分权。现在为什么很多东西落实不下去。我觉得集权已经到位了,下一步就要分权。分权集权不一定是矛盾的,要选择性地集权和选择性地分权,该集权的地方集,该分权的地方分。现在的状态是,该集权的地方已经集中起来了,是对的,但该分权的地方还没分权。比如行政审批权的下放,现在还做的不到位。官僚体制不作为,又没有把权力分到社会、企业,自己把权力放到手里也不用,形成一种“权力挟制”状态。下一步要分权,该分的权力要分下去,否则就可能出现广泛的惰政。所以不要把集权和分权对立起来,所有的近代国家都有集权的方面,也有分权的方面,就看你的体制如何设计。


FT中文网:看来官僚体制的改革是个大问题。以前有“政令不出中南海”的说法,中央的政治意愿可能遭遇官僚抵制,怎么克服官僚制度的惯性和阻力呢?


郑永年:这是任何社会都存在的问题,比如中国历史上皇权和相权的矛盾。官僚机构当然是需要的,问题只是如何使官僚机构顺畅地运作起来,这是很大的一个学问。在现在我觉得某些方面比较民粹主义,阻碍了官僚制度的运作。现在中国有点民粹主义,比如反腐中的互相举报现象,像我刚才说的,改革试错和行政执行错误,要和腐败区分开来。


我们现在有点过度的道德主义,有的老百姓仇官仇富。比如国有企业以前走华尔街路线,工资很高,但现在又减到很低,很多高管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公务员向社会提供服务,光有道德感召不够,还要有物质刺激,不可能要公务员不吃不喝,还要能提供优质服务。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一波公务员下海潮?现在公务员有积极性吗?这方面,要看看一些国家高薪养廉的经,像新加坡。高薪养廉不一定就不腐败,但没有高薪养廉一定腐败,像吴思先生说的潜规则,权力寻租。但高薪要保持在社会能接受的限度内,也不能太高。中国实行贤能政治,还需要和企业界竞争人才,如果人才都流入企业,政府、执政党里充斥着二流人才,那经济还是要向下走。所以,还是要有物质主义和道德主义的平衡,太民粹主义、道德主义,也很麻烦。


FT中文网:你写了一本书《未来30年》。那么,未来30年中国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郑永年:中国要真正变成一个强国,要成为制度强国。从政策层面看,现在变得很好,以后的任务是上升到制度层面,法律、宪法层面。毛泽东的30年,主要任务是国家的整合。邓小平的30年,基本是在搞经济建设,把人均GDP提高,把一个穷国变成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那下一步,就是社会建设和制度建设。这也需要30多年的时间。到本世纪中叶,成为民主富强的中国。如果把中等收入提升到高收入,把法治建设好,中国会成为一个民主富强的国家。


FT中文网:但很多人看来,在民主的条件下才会有法治。


郑永年:这是一种错误理解。世界历史的经验是先有法治再有民主,先有民主再有法治的国家,一个都找不到,法治才是民主的前提和基础。比如拉美、非洲国家,二战后就有民主、多党制、宪政、自由媒体,但有法治吗?成功的国家都是先有法治后有民主,比如日本明治维新,新加坡的李光耀。西方也是这样的。历史事实就是如此。


FT中文网:在欧洲人看来,法治是神圣的,中国没有这种观念,中国能建成法治吗?


郑永年:西方法治也是历史中形成的。古希腊的法治也是有钱人互相保护,奴隶可以任意处置。对奴隶而言,哪有什么法治?后来的法治也是精英民主之下互相保护的一种机制。但即使西方真正的法治也是花了两百年才建立起来的,建立法治的历史也是血淋淋的。


民主有不同的版本,法治也有不同的版本。西方的法治不是普世的。西欧在特殊条件下形成的法治,这基于商人和国王之间的契约。国王统一国家,形成大市场,有利于商人,同时商人对国王借债,国王获得资金来实现其政治目标,这是一场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法治就是在这场交易中产生的。这种西欧形式的法治,出了西欧就没有了,在阿拉伯世界、印度、中国都没有。不能把这种特殊的法治形式普世化。如果将其作为唯一的道德化的模式,如果你相信它,倒也无所谓,但是这解释不了什么东西。我们做学者的,要考虑能解释什么东西。


比如,李光耀是把中国传统的rule by law和西方的rule of law结合在一起,香港也是这么做,不要简单地去照抄照搬西方的东西。西方很多制度的东西是从其独特的历史中抽离出来的,一定要套用在中国是行不通的。


FT中文网:“转型国家”一直是西方的一个重要概念,但近年来很多国家的转型都出现了一定的问题。应如何看待“转型”?


郑永年:对于“转型”,我一直有疑问。西方说从A到B,B一定是一种西方式的社会。任何社会都在转型,但这是它本身的转型,不是说都变成西方式的。中国转型从A到B,但这个B始终都还是中国,即使转型成C,也是中国。现在的理解是要转成西方这样的,这是完全错误的。以西方为最终的模本,也是历史终结论。历史是终结不了的,历史永远是一个开放的过程。


FT中文网:西方的另一个著名判断是亨廷顿“文明冲突论”,而且近年来似乎得到了不少事例的佐证,你如何看?


郑永年: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也是政治影响力大于学术影响力。文明冲突论其实也是老调重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已经延续了1000多年。亨廷顿是1990年代初提出的文明冲突论,现在这个问题又被炒起来了。我认为只有中国文明是开放的文明,提倡“和而不同”,西方要求“和而同”。基督教和伊斯兰世界的逻辑是一样的,因为都是一神教,中国则是多神教,各取所需,是真正的多元主义。我们的学者很奇怪,西方讲多元主义了,我们马上跟着讲,其实中国文明本身就是最多元化的文明,从先秦开始一直很多元。西方的一神教产生了种族、民族、种姓等好多排他性的问题,但中国一直都是多元文化。


FT中文网:国家意识形态,是文化意义而非政治意义上的?


郑永年:是的,党的是政治意识形态。以前中国就有国家意识形态,孔子就是典型的公共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就是社会意识形态,大家接受之后,官方认为有用,董仲舒才将其变成国家意识形态,这样的做法很聪明,也很有效。每个民族、社会阶层都有独特的价值观,但也应有一些共享的价值观,这就是国家意识形态。


中国要把几个传统结合起来:几千年历史的“大传统”,近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革命形成的“中传统”,以及改革开放以来的“小传统”。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要在三个传统的对话中形成。这三个传统,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是事实,影响了整个社会的生存环境。我们要面对现实,不能忽视任何一个传统。我想我们还是要回到现实,构建共享价值观,在这三个传统的对话,以及中国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对话中,形成国家意识形态。自古以来,中国的文明就一直是在对话过程中进步的。


(来源:英国《金融时报》 作者系公共政策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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