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导演接受《纽约客》采访时说：“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正在走下坡路，在中国则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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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素有“世界制造工厂”之称的美国，早就面临着中国成为制造业第一大国的局面。
面对早已急速流失的优势，美国倍感焦虑。
于是，如何“把制造业带回美国”，也就成了美国政府极度关注的问题。
今天，纪录片American Factory《美国工厂》在Netfilx上上映，这部纪录片就细致地讲述了有关美国制造业，尤其是中国企业在美国办厂的故事和“内幕”。
《美国工厂》今天在Netflix上映
纪录片由曾获奥斯卡提名导演Julia Reichert与Steven Bognar在福耀工厂内内实地取景，拍摄跨度长达三年，拍了超过1200小时的素材。
而投资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正是奥巴马夫妇成立的制片公司“高地制片公司”建立以来出品的第一部电影，这也可以说是奥巴马夫妇的影坛首秀了。
图为奥巴马夫妇与导演对谈的花絮，谈到为什么会参与制作《美国工厂》
纪录片此前已经亮相圣丹斯电影节，颇受好评，更被当做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候选人”。
电影节亮相后，几乎所有影评人都给出了好评。
烂番茄推荐指数达到了95%。
外媒也纷纷给出好评——《纽约时报》称纪录片扣人心弦。
《variety》认为这是今年最佳的纪录片，颠覆了人们对美国制造的印象。
《cinema scope》认为这是近十年来最引人入胜的纪录片。
纪录片的反响如此强烈，奥巴马夫妇的首秀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
在内容上，《美国工厂》聚焦一起著名的中美经济事件：
2014年，中国福耀玻璃集团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建立工厂，生产汽车玻璃。
作为中国第一、世界第二大汽车玻璃供应商，福耀玻璃也是美国多家汽车巨头的供货商，其市场地位不言而喻；而被福耀建厂的美国代顿，则是曾经辉煌，现已落败的人口几千人的小城市。
彼时，福耀的到来，让当地的制造业看到了希望。
但要知道，在2016年，时任美国总统的Obama曾断言“There is no magic wand to bring back jobs——没有魔杖可以带回那些失去的工作岗位。”
既然如此，现在却拍摄一个境外制造业公司到美国设厂，并带来工作机会的纪录片，奥巴马难道是要打自己的脸，长川普的志气？
当然不是。
影片所要聚焦的是：来美国设厂和把流失的制造业带回美国，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经济效益下的暗涌其实更为可怕——不同国家的工人不可避免地产生文化冲突；未来的美国劳动力和中国经济主导力的碰撞，以及中美工人如何看待自身在权力体系中的位置，都展现在纪录片中。
在纪录片中，这些冲突都是福耀在美国曲折前行的过程中，一点点显露出来的。
中国公司在美国的曲折路
中国玻璃巨头前后花费十几亿，在美国“铁锈带”建厂
其实，美国制造业的衰退这个话题已经由来已久了。
20世纪初，美国东北部五大湖区域，依靠着丰富的水资源和便利的水运，迅速崛起。
钢铁、玻璃、化工、采矿等重工业在1920年代迅猛发展。
在鼎盛时代，这一区域产出了美国45%的GDP，仅匹兹堡一个城市，就贡献了一半的钢铁产量。
但从1960年代开始，这片区域就伴随着制造业衰落而沉寂。
先是支柱产业钢铁产业的衰败，1990年美国钢铁行业在全球的市场份额就已经下降到了不足12%，就业人数从40万锐减到14万。
这片区域也因此得名“铁锈带”。
紧接着，在钢铁行业之后，铁锈带的另一支柱产业——汽车工业也逐渐陷入危机。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曾经的汽车之城——底特律。
随着大汽车厂商总部的搬离，底特律逐渐走向衰落。在2013年，底特律市正式申请破产保护。曾经辉煌的工业城市落败至此，不禁震惊世界。
而纪录片《美国工厂》的拍摄地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也正处于美国铁锈带，也正是美国制造业衰败的环境下的一个缩影。
影片的主角——中国汽车玻璃制造商福耀，在代顿所选的厂区，就是之前通用汽车废弃的旧厂区。
当时，一度因汽车建造业兴旺发达的代顿市，早已因通用汽车的搬离变得十分衰败。
福耀的到来，在当地政客的眼中被设想成能促进当地复苏和就业。
在当地居民的眼中，这也是自己能够再次成为中产阶级的机会。
在片中，受采访的美国工人们是这么描述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的：
“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什么都没有。”
“我们失去了房子，失去了汽车。”
“我挣扎着想再次成为中产阶级。”
当时，福耀的到来在他们的眼中，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机会和当地经济振兴的机会。
的确，这个设想最终也被福耀实现了，福耀重建工厂投资逾5亿美金，截止2018年为当地带来了超过2000个就业岗位，几乎是之前这边厂区的老东家——通用汽车公司的两倍。
但这样的一座“明星”工厂，却招来了不少的冲突和非议。
“雄心勃勃”“互惠互利”的蓝图，没那么容易实现
在福耀建厂之初，国内有不少质疑的声音——“中国不是人工成本更低吗？怎么还要专门去外国办厂？”
针对这样的疑问，福耀的董事长曹德旺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讲出了自己美国设厂的原因——美国做工厂的成本实际上要比国内低。
首先，是进口税的问题。
如果在中国生产，出口美国，一块玻璃需要交1块多人民币。如果直接在美国生产的话，这就省去了这一笔钱。
其次，是工厂生产消耗的问题。
由于当地政府急需制造业回流，会给工厂提供补贴，购买厂房和改造各花费1500万美元，当地政府则补贴了3000多万美元，因此，购买厂房成本可以忽略不计。
另外，物流成本来说，玻璃质量大且易碎，运输要求和损耗比较大。如果工厂靠近汽车制造商，物流成本就会大大降低。
最后，关于劳动力问题，曹德旺也承认美国蓝领的工资的确要远远高于国内，是中国的8倍。但他也相信未来随着智能化的普及，机器人代替人类进行工作的问题解决，人工成本还会大幅下降。“这一点，特斯拉的全自动汽车工厂已经做出了典范，只是技术成熟度和时间的问题。”
福耀能够节省成本，美国当地也能获得大量的工作机会。
在两方的蓝图里，这个来自中国的“美国工厂”本应该是一片“互惠互利”的美好景象。
但是，爆炸式的投资也带来了出人意料的麻烦。
当时，车间内已经出现了很大的文化冲突，美国员工抱怨和投诉不断，一些工人质疑该公司是否真地想按照美式监督和美国标准来经营。
一名名叫丽莎·康诺利(Lisa Connolly)的员工抱怨说，工厂管理过于严格，如果没有足够早地提前申请带薪假，福耀就会以旷工为由对工人进行纪律处分。
一个名叫詹姆斯·马丁(James Martin)的前雇员表示，公司让他暴露在刺鼻的化学物质中，令他的双臂起疱，肺活量变小。
2016年11月，联邦职业安全与卫生署（Occupational Safety and Health Administration，简称OSHA）对福耀的一些安全违规行为，处以了逾22.5万美元的罚款，其中包括机器锁定装置问题等。
2017年，福耀的美国工厂的高管之一David Burrows向法院提起诉讼，称工厂方面将自己开除是因为自己不是中国人，自己遭到了种族歧视。
而最令福耀头疼的要数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UAW）了。
UAW是美国最大的工会，成立于1936年，曾经在1936至1937年间组织了一系列罢工、静坐等活动，最终让福特、通用、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公司承认UAW代表工人谈判的合法地位，成为汽车工人的代言人。
最初，工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工人争取带薪休假，医疗保险等权益，但后面随着工会权利越来越大，工会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
在工会的鼎盛时期，它几乎成了美国汽车巨头的大股东，有相当的决定权。
自2015年，也就是工厂开始运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工会就开始频繁与工人见面。
工会积极分子游说福耀员工，让他们相信工会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好的工资和更好的福利。
工会得到了部分员工的支持，但也有员工认为工会的介入，最终只会让那些不努力工作的人受益。
而在福耀的管理层这边，如果工会成立，管理层将会失去直接与员工对话的权力，事事都必须通过工会，效率和自主性都无法得到保证。
于是，福耀方面也与工会和其支持者展开了博弈：提高工人时薪，聘请专业的“防工会”机构介入，开除部分员工。
而对福耀来说，幸运的是在最近几年，UAW势力减弱，并不像当初的几乎是“百战百胜”的状态了，而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一直标榜自己是无党派组织的UAW，开始在政治上培养自己的代言人，以期在其余市场中能够获得更大利益。这与工会的初衷背道而驰，工会也因此在多个城市，失去了很多工人的支持。
最终，在2017年11月初，福耀美国工厂的工人以868票反对、444票支持的结果，拒绝加入美国联合汽车工会（UAW）。
但是，有关福耀的风波没有就此停止，纪录片最后也提到：最大的问题也依旧是安全问题。
2018年3月，在福耀工作的57岁的工人Ricky Patterson在车间操作叉车时，被叉车上倾泻下来的至少一吨重的玻璃倾轧致死。
福耀工厂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工厂对工人培训不足”“有安全隐患”的说法甚嚣尘上。
根源在于“强烈的文化冲突”
福耀在美国的境遇，也引起了美国媒体与国内媒体的注意。
但是无论是从何种角度，有何种倾向的报道，几乎都感知到了这个美国工厂内的文化冲突成为了这一系列“麻烦事”的根源。
纽约时报：中国在俄亥俄设厂，遭遇文化冲突
根据《纽约时报》的分析，中国的投资者很多都对美国的安全要求和监管环境不清楚，这导致在生产过程中，会因为安全措施达不成一致而造成一系列冲突。
在纪录片中，福耀工厂的设施中，在中国没有问题的过道，在美国工厂就变得“太窄而不符合规定”。
而福耀的境遇也并不是孤例。
2014年，中国金龙铜管制造公司在阿拉巴马州威尔科克斯县开设工厂。
最初，工厂因为投资高达1亿美元，能为当地创造数百个工作机会，也像福耀一样受到了热烈欢迎。到2014年底，工人们开始抱怨安全措施松懈，工资低。最终，支持组织工会的工人在投票中以微弱优势胜出，工厂工人最终加入工会。
在2016年，福耀遭遇罚款后，福耀的安全措施就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而另一种形式的文化冲突却并没有这么好解决。
福耀的美国工人表示，工厂一直声称想要把工厂交给美国经理人管理，但却陆续开除了不少美国高管。
这种观点与前面提到的David Burrows的歧视诉讼案相一致，而曹德旺对此也给出了解释，高管被解雇的原因是“他们没效率，浪费我的钱。100万美元能做成的事情，一定要300万美元”。
中国老板这边抱怨高管没有效率，浪费钱，而在另一边，中国的经理似乎把提高产量看得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福耀美国工厂的人力资源总监瓦内蒂表示，也向《纽约时报》承认，“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中国人偏重速度，美国人喜欢分析事情。”
这种在效率和速度上的观念不同，在下层工人之间表现得也非常明显。
在早晨，中国的工人们会喊出：“我们的口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工厂管理者对来视察的曹德旺表示，他们（美国工人）的动作比较慢，需要一直教。
曹德旺也说：“美国工人效率低、产出低，不能管。”
在纪录片中，前往中国福耀工厂的美国工厂管理人员，也惊叹于中国工人的效率。“他们手上干活根本不停，流水线上，员工之间也根本不聊天。”
另外，中美两方的工人在处理问题上也出现了文化冲突。
在工厂一线工作的美国工人约翰·威斯罗在接受国内媒体表示“中国同事是玻璃制造专家，很容易能发现生产过程中的问题，但会立即解决问题，解决好后才会告知美国同事。希望中国同事在修复问题之前先与美国同事沟通一下。”
美国人从小在鼓励声中长大，用中国高官的话来说就是“过度自信”，而有着完全不同管理理念的中国管理人员，则被美国员工认为“连鼓励的拍肩都没有”“薪水低就算了，他们根本不认可我的工作。”
整个纪录片都沉浸在一种“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的氛围中。
起初，福耀认为可以放心地把工厂交给美国人来管理，而失业多年的员工，也因终于找到工作而衷心感谢福耀带来的工作机会。而慢慢地，现实的残酷开始显现。
在美国人的管理下，福耀9个月亏损了4000万美元，美国工人发现自己每天都在做重复的工作，薪水也不可能恢复到代顿辉煌时期的27美元/每小时。
纪录片的最后，福耀美国工厂的高管雄心勃勃地为福耀董事长解说，很多工作很快就会实现自动化，很多人工都不需要了。
在影片开头，一位美国工人与教授自己技术的中国工友成好朋友，甚至称对方为“亲兄弟”，他十分感谢福耀带给自己工作，也觉得中国人的工作精神令人钦佩。
然而，在纪录片的结尾，这份温情也被打破，这位美国工人也被裁员了，原因不是因为意见不合，而是在机械化自动化的今天，“失业”已经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了。
这也许是现实最骨感的地方了。
奥巴马曾说过，制造业带不回就业机会的原因是因为机器在取代人，而这不只是在福耀，在特斯拉，在通用公司都一样，这已经是一个全球制造业的问题。
两位导演接受《纽约客》采访时说，两国工人在态度和做法等许多方面的不同源于各自的不同文化。美国和中国的经济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中国经历了快速发展，使数百万人从贫困转向中产阶级。“而我们的中产阶级却变得更糟，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正在走下坡路，在中国则恰恰相反。”
而回到中国企业的视角，中国企业现在在全球化中，面临着越来越多走出去的问题。
市场研究机构荣鼎咨询（Rhodium Group）的数据，从2000年至今年第一季度，中国在美国投资了近1200亿美元；这家咨询公司一直在追踪该趋势。其中将近一半的投资是从2016年初开始的，中国因此在那段时间成为了美国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之一。
如何适应当地的环境和规则，如何面对不同文化所带来的冲突等，已经成为了中国企业走出国门时面临的必修课。
纪录片中，福耀的董事长在工厂运营之初，就说到过，我们来这里建厂的首要原因不是赚钱，而是要让美国理解和接受中国企业和投资。
然而如今看来，这条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ref：
https://www.netflix.com/watch/81090071?trackId=13752289&tctx=0%2C0%2C08e9f6cc42151c0687956fb1317d7b5af6c5e993%3Ab2510577f6ef7fc4027f46bd4003775c0fea8476%2C%2C
https://www.guancha.cn/economy/2017_06_16_413558_1.shtml
https://www.daytondailynews.com/business/fuyao-response-osha-are-laser-focused-safety-and-quality/nMecLXh01DN6WK0PdBl5GM/
https://www.nytimes.com/2017/06/10/business/economy/ohio-factory-jobs-china.html?_ga=2.242964170.973364963.1565853843-2083189193.1538128708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american_factory/reviews/
https://mp.weixin.qq.com/s?src=11×tamp=1566194336&ver=1799&signature=3woscnrPDuu8Ub4NfV7t3PAx5Io0nqcPeqkBn8Vn6XimNUAHmexRV0Pei1Jtw-t5MEUa5P06CPwJBLzv0ZiRWRCB-xe8iRqGo2iuR3jbZz1sZMPrlJkHjGrimgI2d5Jv&ne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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