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2016）

那些年，姐姐在新西兰南岛的一个小有名气的镇子上开着一家小型的Motel。那儿有常年积雪的群山环绕着一个翡翠般宁静的大湖。那儿的夏天，夜晚九点半还是金光灿烂的，宝石蓝的天幕上涂抹着桔红色的夕阳。

湖边有个毛利人的小教堂，用不规则的大石头砌成，尖尖的顶，已经过百年了还在使用着。湖边还有只昂头挺胸的狗的铜像，高高的石头底座，据说是“护湖”的英雄。关于狗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归结起来无外乎是它拯救过数个溺水者，到死都忠诚地守在湖边。

姐姐的邻居是个毛利老人，带着个十五岁的孙子。男孩有着四分之一的毛利人血统，二分之一的澳洲人血统，还有四分之一是中国人的血统。

那个毛利老人是孤独的，完全没有毛利人群居的习性：几代同住的大家庭，喝酒无度，夜夜升歌。

老人健康硬朗，具体年纪很少有人知道。一头蛇样绳卷着的过肩长发，目光如鹰，冬天也只穿件长T恤而已，倒是终年一双靴子。他常常开了机动小船到湖中央去钓鱼。他的孙子有时陪在身边，也是一个非常安静的男孩，叫Ben。

Ben每天坐Bus到百公里外的城市读中学，往返两个小时。周末会来姐姐这边玩。整个镇子上，他只到姐姐家作客，和姐姐的丈夫一起看Rugby，收拾花园，和姐姐一家聊得很热闹。

但，老人从不过来。

他们是镇上唯一不去石头教堂的毛利家庭。

姐姐总觉得那孩子很孤独。可实际上，孤独是旁观者想象出来的，那孩子快乐地和老人生活在现实中，他的世界也许丰富无边。

后来，有那么一天的中午，老人突然过来了。这是唯一，姐姐说，也是最后一次。他就像是有着某种预感，过来借个并不重要的工具。姐姐邀他坐一会儿，老人犹豫着只站着喝了杯咖啡，走时说谢谢他们对Ben一直这么好。

下午三点来钟，湖面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一股带着火焰的黑烟自水中腾起。

Ben放学回来后再也没见到他的外祖父。

十四岁的Ben把自己反锁在家中整整两天，不肯见任何人。

老人的丧事是姐姐一家帮忙料理的。

第三天是周六。

早上，他像幽灵样打开了门，直直走进了石头教堂。教堂里，所有镇上的毛利人都愣住了，不发一言。Ben走到圣台前突然挥起斧子劈断了那个百年圣像，然后又挥动斧子直冲人群。尾随而来的姐姐奔过去死命抱住了疯狂的Ben，Ben连哭带喊“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爷爷”。

大概两三天后，姐姐第一次见到了Ben的父亲，一个Ben完全陌生的澳洲男人。这个父亲对姐姐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不客气的质疑：“你怎么是中国人！”姐姐后来才得知，Ben经年不知去向的妈妈就是个中国人和毛利人的混血。

Ben并没有跟父亲走。风清月高的深夜，他带着老人的双筒猎枪，坐在那只狗的铜像下，自杀了。

他甚至没有和姐姐说句话。

姐姐在此之后几个月没有和我联系。再收到她的电话，她已经离开了南岛住回了奥克兰。她说老人机动船的爆炸查清的确是人为的，可，镇上的毛利群落无人说话。她说她真想搞清楚那个野蛮的毛利人的宗教为什么如此容不下那一对善良的祖孙，她还想搞清楚那抛下老人和孩子早就跑掉了的女人倒底是不是中国人。

但，她这辈子也搞不清楚那一家三代的故事。她能做的仅仅是把Ben记一辈子，一个姐姐一直认为孤独的男孩。

常年积雪的群山依然环绕着那个大湖，太阳依然升起。

卡夫卡曾经说：有人通过指出太阳的存在来拒绝苦恼，而有人则通过指出苦恼的存在来拒绝太阳。

（本文艺术作品选自那位早逝的美国布鲁克林涂鸦艺术家Jean-Michel Basquiat，他的作品感觉很像我文中的少年，他的传奇的成名故事把街头艺术也带进传奇。他是我热爱的艺术家之一。）

子轩（Echo Chai）

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1989年来墨尔本定居。现，职业画家，作家。子轩曾经持续十几年为报纸杂志撰写专栏，并于2003和2012年出版了两本个人文集。

2014年，她创办澳洲新艺术工作室暨画廊，绘画写作的同时，进行艺术策划和评论。a

子轩的绘画，师承澳洲著名华裔画家傅红，尤其沿袭了傅红大师扬名澳洲的灿烂色彩，继而融合了自己文学的底蕴，形成当代的新人文（neo-humane art）风格。

她的画作在澳洲获得良好评价，曾多次入围全澳大奖，如the Williamstown Contemporary Art Prize 2010，并连续两年获the Strathdon Art Show最佳油画奖和优胜奖。她在全澳举办个人画展十余次。近几年子轩独特的墨尔本街景系列画作产生了很大反响。市场循环良好。

在2012年，子轩的多媒体视频艺术作品《视觉日记》应邀在墨尔本联邦广场由澳大利亚维州艺术委员会主办的国际文学与观念艺术节上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