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天啊,我就要重返西沙群岛访古了。
西沙群岛由南海中部的两片岛礁群组成。西南海域的岛礁群又叫永乐群岛,东北海域的岛礁群则叫宣德群岛。永乐与宣德,明早期由朱棣和朱瞻基开创伟业的王朝,虽己远逝,却又把镌有自己名字的天珠,遗落在这一片片璀璨曼丽的玉宇琼岛之上。
自永乐三年,郑和率天朝之师六下西洋;宣德五年,郑和又第七次张帆远航,经占城、渤尼、暹罗、爪哇、苏门答刺、古里等地,终抵非洲东海岸。在前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郑和庞大的远洋船队,一定是一次又一次途经了永乐群岛和宣德群岛的海域,让大明林立的旗幡,在碧蓝色的海天之间猪猎飘扬!
其实,中国的先民们,早就在这一片岛礁上生息和劳作了。在西沙群岛的主要岛屿上,都发现了中国古庙的遗存。仅赵述岛、永兴岛、琛航岛、广金岛、甘泉岛、南岛、北岛、东岛,就有古庙十四座。甚至在琛航岛的一座古庙里,至今还供奉着一尊明代永宣时期龙泉窑的观音瓷像~~这真的是一尊南海观音啊!
而在著名的甘泉岛上,还曾出土有唐代的青釉双耳罐和卷沿罐,宋代的青白釉瓶、四系小罐、青釉碗、划花大碗、莲花纹大碗、突唇碗、粉盒等各种古瓷。
历史上,至迟在唐宋时期,南海诸岛就已在中国政府的主权管辖之下了。而到了明成祖朱棣和明宣宗朱瞻基的大明,当郑和船队那漫无边际的帆影略过茫茫南海时,中国的西沙群岛,更是进入到了永乐的年号和宣德的纪元!
2.永乐朝时间不算太长,总共二十二年;宣德朝时间更短,经世仅仅十年。区区三十多年,除了其间断续二十多年的郑和七下南洋之外,还发生了一些什么大事呢?
永乐元年七月,明成祖下诏始修《永乐大典》,并于永乐五年十一月编修完成,终成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部类书。
永乐五年,明成祖又下诏始建北京皇宫,直至永乐十八年建成,并于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迁都北京。
永乐七年动工修建长陵,永乐十一年完工。
永乐十七年六月十五日,大败倭寇。
宣德三年六月,在大学士杨士奇、杨荣的辅佐下,明宣宗惩治贪吏,扫除腐败,实施仁政。
宣德五年,朝廷派工部右侍郎周忱巡抚江南,实施改革,减轻税赋。
宣德九年,明宣宗驱僧逐道。
永乐和宣德,真是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以至影响历史的大事,以至人们根本不会记起有两个小人物,更不会知道他们在当时做了些什么。
这两个人,一个是永乐朝的工部使祈鹏,一个是宣德朝的中官张善,都曾被派到景德镇御器厂督造宫廷用瓷。他们的名声,虽远不及二、三百年之后清廷的督陶官郎廷极和唐英的名重一时,却也理应和当朝七下西洋的郑和、《永乐大典》的总编纂解缙、天安门和三大殿的设计师蒯祥、长陵的总监工勋臣、大败倭寇的辽东总兵十军左都督刘荣以及朝廷重臣杨多奇、杨荣、周忱等人一道,青史留名,因为他们奠立了大明王朝的瓷都宏业,开启了中国瓷器史上一个伟大的永宣时期!
3.在祈鹏的躬亲下,永乐朝的御器厂宏大规整,设作坊二十三个,有专做大碗的大碗作,还有碟作,杯作,盘作,瓶作,罐作……其中,杯作生产的一种青花压手杯,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世名物。仅烧造这么一只把玩于股掌之中的精制小杯,就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如此精工细作,只能令后世任一仿品都望其项背。
前些年北京故宫曾定制了二百只高仿永乐青花压手杯,虽己是最项级的摹制,却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永乐压手杯的外壁是八朵精巧柔媚的缠枝莲花,釉色沉郁浓艳,泅晕流散,其内底有三种纹饰,分别是双狮纹、鸳鸯纹和团花纹,均环裹着“永乐年制”的篆书四字款,其中团花纹堪为珍罕,鸳鸯纹更为珍罕,双狮纹至为珍罕。人生一世,金玉散尽,只求三杯!可乎?
正是因为永乐朝的御器厂打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所以,才有了后来“大明宣德年制”的辉煌。宣德青花与永乐青花难辨雄雌,遑论仲伯,以至史上一直有“永宣不分”的说法。
张善在宣德朝的御器厂同样是兢兢业业,恭谨从事,让瓷器的生产在永乐朝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发展,以至史上统称之为“永宣时期”。宣德八年,仅一次为宫廷烧造各式用膳的餐具就达四十四万余件。宣德瓷器,是历史上的一个旗标。如果历史可以以十年为一个单元的话,那么,宣德的煌煌十年,则是中国瓷器史上登峰造极而又无以伦比的一个单元!
几年前我曾遇到过一只宣德青花缠枝莲纹大钵,品相精尚,神貌了然,却几欲求之而终不可得。虽然这只青花大钵早已离我远去,但其缠枝莲纹的逸笔在我的脑海中却是拂之不去,常忆常新。
然,一杯,一钵,又何以能尽现永宣之瓷华?当郑和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经永乐群岛和宣德群岛时,云蒸霞蔚,海鸟翻飞,却也正是千里之外永宣御器厂的开窑时分,火气升腾,窑烟漫卷。几个时辰之后,烟气散尽,窑工们便钻进一个个瓷窑里,捧出数不清的各式瓷珍来,釉彩琳琅,熠熠闪亮,真如那美丽的南海~洁白的礁贝,宝石蓝的海水,晨暮的红日,金色的海岸,还有那绮丽多彩的虹影。
4.永乐瓷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白瓷。永乐白瓷既不同于宋代的定窑白瓷,也不同于元代的枢府白瓷,既不是那种微微泛黄的秋之白华,也不是那种稍梢闪青的冬之白露,却是纯之又纯、净而又净的这般白色,只可放到南海之水蓝天青中方能显现其白之纯美。但见风涌碧波,浪拍银岸,佛天梵海,天珠撒落。那永乐一朝的白瓷啊,真若千里白沙净雅无尽,惟有万年珠贝不惹尘埃。然而,面对着这般白若糖色的纯净之美,明人却是用一声极简的慨叹直抒胸臆:“真甜啊!”由此人们便把永乐白瓷称之为“甜白釉”。
在史上所有的窑口中,惟甜白釉佳器的瓷土淘洗得最为澄净,其所使用的高岭土含铁量最低而富含三氧化二铝,使瓷胎洁白凝腻。又敷以糖汁般的透明釉,烧制出的白瓷至精至纯,朗润如玉,甚至能薄如蝉翼,映透光影,史称“玲珑瓷”,堪为明清白瓷帝师。其后虽成弘、嘉万等各朝白瓷都曾着意效仿,然均不得其妙而无门以入,以至甜白釉终成天下孤赏~~空谷幽兰,花期不再;旷世稀音,化为绝响。
如此的永乐名物当然要梦寐以求!我虽然败絮自拥,却也藏有一件永乐甜白釉莲纹大盏,历经岁月,不见沧桑,但只见釉面已全然玉化,仙灵之物,宝光蕴籍,只待盛装琼浆玉液,便胜似昆仑瑶池。
宣德白瓷依然是好,永乐白瓷通常无款而宣德白瓷通常有款,其胎体也略微厚重些,因而其器型更加庄典。虽名气略逊于永乐甜白釉,惟因其一脉相沿且更加稀见,故愈加珍贵。
5.在大自然的法界中,如果说,与白相生的一定是蓝色,那么,与永乐白瓷和宣德白瓷相映的自然是永乐蓝瓷和宣德蓝瓷。以海景喻之,如果说,永宣白瓷就是那西沙海岛的白沙滩,那么,永宣蓝瓷便是那南海莹澈的湛蓝。
我所藏的永乐蓝瓷中,最珍视的当数一只蓝釉十棱水洗。标准的桔皮釉,典型的糯米底,棱线苍古,釉光沉郁,庄朴曼丽,风雅无边。只因偏好文房佳器,水洗一直是我古瓷收藏中的专项,各个窑口、各种胎釉的水洗几可摆满茶台书案,琳琅杂陈。但这只水洗却不一般,只因其永乐,只因其蓝釉,只因其独有的风神,只因其几可演绎出爵士风的蓝色迷情……
但宣德蓝釉的盛名,又要超过永乐。宣德之蓝虽出于永乐之蓝,却更加明丽浓艳,滋润醇厚,故世人称之为“宝石蓝”,堪为历代蓝釉之冠。君不见,藏于我的书室柜顶上的那只宣德蓝釉六棱辅首大罐,便浸满了我于宣德蓝釉的多少痴爱!我屏息地叩击着其密致坚挺的瓷骨,又不禁忘情地抚摩着那闪烁着熠熠釉光的蓝色瓷衣。这极致的蓝色之美呀,投射出古代瓷人的身影,又勾摄着今世藏家的心魂;似精灵般飘逸,又如海水般荡漾;让绵绵的思绪伴着化不开的浓郁之蓝蔓延开来,幻化为一片辽远无际的海平线,又在这海面上张开千杆桅帆,与先人一起乘槎浮于海……
6.然而,海之红,终会从海水之蓝中翻滚涌动,喷薄而出。曾几何时,那是升挂在海天之间的永乐初日之红。待沧海红遍,那又是悬浮在云水之际的宣德落日之红。自不必言,在三十多年的瓷釉时光里,永宣之红才是最为玮烨的瑰丽天景。
永乐的红釉己是最好。元代的红釉近乎赭色,明初洪武的红釉依然发昏发暗。只是到了永乐年间,红釉才突然艳丽起来,鲜亮起来,如红日之突然跃出海面,晨光万丈,红霞漫天。
宣德的红釉却是更好。宣红更红,红得澄澈,红得浓烈,红得超迈,红得壮阔。那是一种潮汐之上的余晖之美,更是一种暮云之下的海天大美。宣德之后,各朝红釉竟再也无法与永宣之红媲美。
宣德的红釉与永乐的红釉都是宝石红,如出一炉,同锺神秀。但天地造化,和而不同。永乐烂漫而宣德沉郁,永乐飘逸而宣德蕴藉,永乐妩媚而宣德古穆,永乐鲜活而宣德厚朴。永乐是平而宣德是仄,永乐是扬而宣德是抑,永乐是近水而宣德是远山,永乐是朝霞而宣德是暮云。永乐是红釉映在光华里,宣德是光华掩在红釉里。永乐的红釉是略过水面的风声,风生水起;宣德的红釉是飘过水面的乐声,波澜不惊。
如此美瓷,竟奈若何!“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我有一只宣德仰钟式红釉碗,那器型恰似一只仰翻的古钟,碗底施有白釉,却并无宣德瓷常见的青花款识。然侧光细细辨识,竟能隐约发现“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暗刻楷书款。碗的内壁外壁均敷满红釉,惟碗边留有一圈青白色的口沿,或谓之“灯草口”。那融融的红釉,莹润而沉郁,灵动而凝结,又遍布橘皮纹,似乎是附丽了世间的风雅与沧桑。碗中虽空无一物,却贮藏了多少己经逝去的旖旎时光。只是,花非花,物非物,这只静置了六百余年的宣德红釉碗呀,大音稀声,白水脱尘,清隽高古,无关花事,却己全然是我心相的观照。
7.都说嘉靖的黄釉已是最好,殊不知永宣的黄釉才是最早,只是永宣的黄釉已极稀见。我在台北故宫曾访得三件宣德黄釉美瓷,一件是黄釉仰钟式碗,一件是黄釉碟,一件是青花黄釉枙子花纹大盘,见其釉色澄净而柔美,釉质温润而娇嫩,始知黄釉器中,永宣之黄不仅最早,更是最好。
都说永宣的五彩已是最早,君不见永宣的五彩还是最好。从明中期至明晚期,成化五彩和嘉万五彩名震一时,到清康熙时五彩器更是至臻至美。而早在宣德之年,五彩器就已花落瀛寰。明《博物要览》中就已有记载:“宣窑五彩,深厚堆垛”。十个甲子,风水轮转,海桑陵谷,世事变幻,君知否,唯有两只宣德青花五彩莲池鸳鸯纹碗,一直静静地供奉在西藏萨伽寺的佛台上,只参佛事,不惹凡尘。这是目前已知仅存于世的宣德五彩美瓷,永宣遗珍,莫过于此!
要论永宣两朝的古瓷美器孰为最佳?说永宣的青花已经足矣,道永宣的白釉已是足矣,品永宣的蓝釉已然足矣,赏永宣的红釉已尽足矣。更不必说还有永宣黄釉,又遑论永宣五彩?永宣美器,尽是天下珍赏!
只是,寻永宣瓷珍,难于上青天!有一位藏家曾凄凄然与我有言,曰:我收藏了一生的古瓷,为何竟不可得一件永宣真品?我至今都能记得他当时的黯然神伤。其实,许多藏家也都有着相同的谓叹!只是因为,永宣最少,可欲不可求;而永宣最好,更是可遇不可得!这也正应了唐代诗人陈子昂的千古绝唱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8.其实,世间万物,皆是空相。一切的古瓷佳器,一切的奇世珍宝,终会失色,终会湮没,能够超越时空、化度众生者,唯有琛航岛古庙里,那一尊永宣时期的龙泉南海观音!佛陀世界,那是一个无常、幻化、空性、自在的世界。永乐群岛、宣德群岛,原本竟是一片慈航普渡的佛法之地。
静夜已深,明日已近。青灯黄卷,梵音缭绕。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色启明后,我就要远行了……再上美丽西沙,再回永宣前朝。我直想汲一瓶永乐群岛的泉水,再掬一捧宣德群岛的白沙。待我访古归来吧!我要把永乐的水注满那只永乐蓝釉十棱水洗,观水中乾坤;我要把宣德的沙覆满那只宣德红釉仰钟式碗,看沙里道场。
永乐的水,映天耀日,水漫无极。
宣德的沙,聚沙成塔,诸生浮屠。
————————————————
佚文。初写于2010年。前日失而复得。终稿于20160628。
整理:Finny 内容来自:旮尔
澳洲《联合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