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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西兰打工旅行的一年里,我常常接触到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让我印象极为深刻:他们黄皮肤,黑眼睛,长着一张与我们并无二致的脸,开口说的也是普通话或粤语,甚至同我们一起庆祝农历新年。但当我以为是遇到了同胞上前询问他们来自哪里时,却会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来自马来西亚。
图文 ✎ Nero
出品 ✎ ertland 编辑 ✎ 啊飘
「哦,马来人啊。」我习惯了这样的简称。
「不是马来人,是马来西亚华人」不管多麻烦,他们都一定会郑重地纠正我。
一开始我并不了解他们,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不能这样简称,直到我在旅行的过程中结识了他们中的更多人,因为语言和文化上的亲近,都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在跟他们或浅或深的交流中,对他们的认知从无到有,从模糊到逐渐清晰,慢慢拼凑出「马来西亚华人」这个群体更接近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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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对于「马来西亚华人」一点都不陌生,从演员杨紫琼、歌手梁静茹,到在羽毛球场上跟林丹做了一世瑜亮的李宗伟,再到这些年在《奇葩说》舞台上大放异彩的胡建彪、颜如晶,他们都是马来西亚华人的杰出代表。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李宗伟也是华人
说来有趣,你不能叫他们“马来人”,但是说他们是“马来的”就没有问题。因为现在的马来西亚华人大多数都是第二、第三代移民,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都是地地道道的马来西亚人。
他们的祖先大都在十九、二十世纪,这动荡的两百年间离开中国去到马来西亚——在那场“下南洋”的浪潮里,大量居住在东南沿海的中国人,有的因为躲避战乱主动离开,到海外寻觅新的家园。有的则是被卖到国外做苦力的契约劳工,也就是俗称的猪仔,因为不识字被骗跟蛇头签下契约,从此终生回国无望。
在那段时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华人挤在大大小小破陋不堪的船只里,漂泊到包括印尼、马来西亚、泰国(现在这三个国家的华人数量大约有两千多万,占到海外华人总数的一半)等东南亚的群岛之上,在这片炎热而陌生的土地上安营扎寨,建立起新的家园。
晚清年间华人“下南洋”路线图
其中相当的一部分,到了马来西亚。
故国的日子水深火热,在他乡讨生活也并不容易,初到马来西亚的华人通过割胶、采矿、跑码头可以勉强维持生计,条件好一些的开家餐馆或者做点小买卖,同乡邻里之间相互扶持,日子也能过得不错。就这样,他们不仅在马来生存了下来,还建立起庞大的华人社区,华人也渐渐成长为马来西亚仅次于马来族的第二大种族并且一直延续至今。
华人是一个无论漂泊到哪里,都能在当地建立起“China Town”的民族。那些下了南洋的华人并没有移风易俗成为一个”本地人”,他们反而很大程度地保留了华人文化传统。
而如果论及海华华人对中华文化的保留程度的话,第一名可能不是这些年移民火热的美国或澳大利亚,也不会是华侨人数最多的印尼,甚至不是华人占总人口比例最高的新加坡。而很可能,是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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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尼,由于政府的强烈打压,当地华侨没有组成统一的阵线,他们无法保留自己的中文名,也禁止庆祝中国新年。在泰国,政府系统地接纳华人融入泰国社会,建立了和谐的社会族群关系。至于新加坡,虽然华人比例高达90%,但总理李光耀出于“国运”的考虑,主动消灭了中文教育,甚至关闭了唯一以中文为教学媒介的南洋大学,举国学习英语和马来语。而只有马来西亚的华人,几乎完整地传承和保留了中国的文化和教育体系。
正如他们在称谓上所坚持的那样,他们对“华人”的身份很在意,这份认同感并不因为一两百年的时间或是几千公里的距离就有所削减。
谈到宗教,我们这代国人可能大都会颇为自豪地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信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
但马来西亚的华人中,除了常见的信佛、信耶稣的,还很多人因为祖籍是中国南海,信奉的是观音或者妈祖。而很多“跑江湖”的,每天必拜的是关羽关二爷和财神。除此之外,齐天大圣、活佛济公、甚至是“身份卑微”的土地公,也常常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他们的神龛之中,每日祭拜从不间断。
这些并不是马来华人的“创造”,而是我们曾经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我们在某个动荡年代遗失了的东西,身在海外的马来西亚华人们都替我们完整地保存着。
华人聚集的地方随处可见的神龛
通常都供奉着三个以上不同的神
除此之外,他们还把闽粤华人的“宗族”文化带到了马来西亚。走在槟城的街头,随处可见一些挂着 “陈家会馆”、“周氏宗祠”牌匾的深宅大院。也正是这种强大的以血亲为纽带的家族文化,维系了宗族内部巨大的凝聚力,让他们能够在异国生存和延续下来。时至今日,他们中的很多家族依然保留着家族大事由族长主持,在宗祠商讨和决定的习惯。
我在马来西亚时认识了一个的开 Uber 的华人司机,聊天中跟我讲起去年回中国探亲的事——他的祖籍在广东佛山一代,去年因为家族长辈的动员,举家飞到深圳然后坐大巴到佛山探亲,一共去了七十多人,几乎是包了半架飞机的规模,到了当地还专门请了导游,包了两辆大巴。“还没有全部都去,因为很多老人小孩出远门不方便,要是全部都去的话,得一百多号人。”而他们到了佛山,并没能找到当年的老宅,最终一家老小七十多人寻见的唯一一个亲人,也是血缘上远得不能再远的“舅舅的四姨父”。
而这一切中华传统文化在马来西亚得以延续的根本,是语言的传承。
我所认识的马来西亚华人朋友们,熟练掌握四种语言几乎是他们最基础的“标配”:国语(普通话)、粤语、英语、马来语。更多的人因为家族传承的缘故能说多达五六种的语言,除了前面四种必备语言之外,还有闽南语、客家话等。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能用中文和我流利没有障碍地交流。
Kelly 是我在新西兰认识的一个女生,她是我所见过的马来西亚华人里中文最好的。咬字清楚、发音准确,还会用大量的成语、俗语和典故,甚至能跟我说出“马来西亚的面积相当于一个云南省”这样的话,以至于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她是马来西亚人。后来才知道她从小就接受良好的中文教育——她出生在马来西亚柔佛州,因为靠近新加坡的关系,Kelly从小看中文口音更加标准的新加坡电视剧长大,练就了一口标准的发音。而他的祖父下南洋前曾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满腹经纶还写得一手好书法。所以她从小就被鼓励读唐诗宋词,家里还时常给她买台湾或大陆出版的绘本来看。后来因为中文优异的关系,Kelly 还成了 Agoda 的培训师,专门给马来西亚的中文接线员培训。
在马来西亚这样一个以马来语为主要语言的国家,学习中文既不“经济”,也不“实用”。但迁居马来的华人们,从一开始就十分重视中文的教育。尽管他们很多人自己文化水平并不高,一方面自己还要艰难地学习马来语以融入当地的社会,但是一旦回到家里,关起门来跟孩子交流都坚持只说中文。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电视的普及,华人们还通过各种方法引进了香港的电视台(大陆的当时无法引进),为的是让子女从小看中文媒体的节目。所以这一代马来西亚华人,也是跟我们一样从小看着《射雕英雄传》、《上海滩》这些经典的港片港剧长大的,很多人一口流利的粤语,也都是在看电视的过程中习得的。
“浪奔浪流”也同样是马来华人的珍贵记忆
顺带一提,世界上最长寿的中文报纸不在中国,而是马来西亚的《光华日报》。这份报纸1910年由国父孙中山在马来西亚槟榔屿联合当地华侨所创立,比《人民日报》还早38年创刊,一百多年来作为马来华人了解国内新闻时事的重要渠道。而“光华”的意思其实就是,光复华夏。
目前最长寿的中文报纸,1910年创刊的《光华日报》
在槟城时我还特意找到这家报社的旧址
可惜已经人去楼口,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而马来华人对于华文学校的投入和建设,更是不遗余力的。他们把私塾教学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过去教授的是三字经,四书五经等传统教材,后来开始跟随中国教育体制的改革而改革,逐渐形成华文小学、华文中学,包括华文大学(学院),形成完整的中文教学体系。
马来西亚华文独中所用的教材
在马来,绝大部分的华人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上以中文为教学媒介的华文小学。很难想象,在国土面积并不大的马来半岛,竟然星罗棋布着一千多所华文小学。华人子弟们在这里接受严格的中文教学,一般情况下只准说中文,如果被发现说方言(粤语、客家话等),是要被记过处罚的。
马来西亚的华文学校,很多也拥有近百年的历史
华人们还集资在马来西亚建华文大学,除了富商大贾的慷慨捐赠外,更多的是底层马来华人奔走忙碌地辛苦集资。其中包括那些三轮车夫们,他们曾共同约定,把一天拉车赚到的所有血汗钱都捐给华文大学的建设。现在马来西亚作为全球除了中国以外唯一一个保留完整华文教育体系的国家,拥有目前东南亚唯一一所以中文教学的大学——南方大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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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可能只有马来西亚华人们自己知道,这一切来的有多不容易。
马来西亚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却很难说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国家。由马来族独揽大权的马来政府这些年强行推进马来文的教育,使得华人的中文教育在马来西亚一直举步维艰。
1955年,马来西亚政府颁布法令严格限制华文学校牌照的发放,并且规定所有以中文为语言媒介的学校都拿不到政府的津贴。这使得大量华人子弟在从华小毕业之后,迫于华文中学高昂的学费,只能转去学费较低的公立中学读书。而这样的学校里,教学语言为马来语和英语,要学习中文的学生,需要在放学之后留校,把学生聚集到一间教室由外聘中文教师授课。
因此,想要继续进修中文的华人子弟必须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多人都就此无奈地放弃了继续学习中文的机会,中文水平就此停留在了小学程度。政府的不断打压也使得华文中学的数量持续衰减,从原本的几百所,到现在仅存61所。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马来华人在马来西亚建立的完整的中文教育体系在世界范围内广泛被认可和接受,唯独遭到马来西亚本国政府的拒绝——政府至今不承认华文中学的高考成绩,也就是说,只要是华文中学的毕业生就无法进入到本国的所有公立大学学习。
马来西亚虽然国土面积不大,却有着十多所不错的公立大学,学费低廉、设备先进,其中的几所还有世界排名。但是华文中学毕业的学生,无论成绩再好,都不会被任何公立大学所录取。相比之下,马来人只要成绩及格,几乎是100%会被公立大学录取。
所以很多从华文中学毕业的学生只能去学费更加高昂的私立大学继续深造,或者就是留学海外。不论哪一个选择,都意味着付出极为巨大的经济成本。但只要家庭负担得起,不少华人家庭依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条显然更难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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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华人在马来西亚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远远不仅仅是在教育资源的分配上。
说得残忍一些,马来华人们虽然通过自己的努力占据了经济上的主导地位,但是在政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当做“二等公民”来对待。
由于马来西亚是一个苏丹统治的穆斯林国家,一些宗教问题让华人长期颇受困扰。比如他们在被要求不在公共场合食用和售卖猪肉的同时,却要忍耐周围的人毫无顾忌地吃牛肉——相当多的马来华人信奉观音,有不吃牛肉的规矩,但却从来没得到过重视,超市和市场里从来没有停止售卖过牛肉。
更严重的恶性事件也时有发生,比如有一年穆斯林的斋月(封斋期间穆斯林白天不进食),有个华人老奶奶仅仅是因为白天在广场上售卖食物,就遭到当地穆斯林激进份子的一顿毒打。
而当年“五一三屠华事件”的给华人的创伤尚未痊愈,如今马来政府新出台的一些政策,又一下下地刺痛着华人的本就敏感的神经。
比如在马来,同一套房子房地产商会标上两种价格,一种是给华人的,一种是给马来人的,马来人的价格要便宜上许多。这是政府的强制规定,哪怕这个楼盘的投资和建设都是由华人完成的。再比如,政府规定马来西亚的任何一家企业,强制保留30%的工作岗位给马来人,因此很多华人企业不得不无奈地养着一群好吃懒做的马来人员工,而很多勤劳肯干的华人却因此失业。
这跟华人对这个国家的贡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据马来西亚官方统计数据显示,整个马来仅有10%的人在纳税以支持国家的建设,其中华人给整个国家贡献的税收占到八到九成。而并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华人,每年还要额外地缴纳大笔的钱去给每个邦的苏丹国王修建他们富丽堂皇的皇宫,供养他们骄奢的生活。
可以说,没有华人,就没有现在的马来西亚,但是马来西亚政府却没有给这个民族应有的公正待遇。
正因为华人在这个国家付出和得到完全不成正比,这几年马来西亚的华人比例下降得厉害,从过去的顶峰时期的接近40%,降到现在20%左右,几乎是断崖式地减少了一半。当年想方设法来到这里的华人们,如今又在想方设法离开这里。
“能走的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的另一个朋友SS 这么跟我描述。“郭鹤年你知道吧?马来西亚首富,世界糖王!他的糖厂被当时总统夫人的亲戚看上了,然后运用各种政治手段抢过去了。他一气之下把资金全部投资到了印尼和澳大利亚,然后全家搬去了香港,再也没有回来大马。”
马来首富郭鹤年,也是香格里拉酒店和金龙鱼油的创办者
更多的普通人不能像首富那样潇洒,但是也竭尽所能地“用脚投票”。大部分人通过找工作移民到一衣带水的新加坡,那里更健全的社会制度,更高的薪资,以及平等的公民待遇。
SS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回去之后就想办法去新加坡找工,一直工作到我死为止。” 和他告别前我问起他之后的打算,他非常坚定地这么说。
但是新加坡毕竟是个弹丸之地,承载不了那么多人的移民愿望。于是很多人又把眼光放向了“南洋更南”处的澳大利亚、新西兰,以致于两国政府因为担心非法移民的涌入给马来西亚的签证增加了诸多限制,比如打工旅行签证一般都是一年期,给马来西亚的只有半年期,而且单独增加了不能为同一雇主工作超过三个月的规定。
同时,近些年中国的崛起也给一部分马来华人带来了新的曙光。现在的马来西亚,机场和大型商场里随处可见铺天盖地的 VIVO、OPPO 广告,以及支付宝支付的标识,甚至有不少马来人和印度人开始主动学习华语以提升竞争力。甚至我最近一次听到“一带一路”这个词,竟然还是从马来西亚朋友的口中。
现在马来西亚的大型商场里,随处可见 “Alipay ”的标志
当今的马来西亚已经很难忽视中国的巨大影响力,许多的马来西亚华人一方面为自己的“祖国”感到高兴的同时,也在谋求“回北洋”发展。很多的华人子弟中学毕业之后都申请去中国留学然后留在中国工作,再者如颜如晶、胡建彪另辟蹊径,靠一档综艺节目也杀进了浩浩荡荡的“北漂”队伍。
但更多的马来西亚华人,依然站在十字路口观望。他们既没有经济能力举家移民去发达国家,也并不想回到早已没有亲人在的中国。他们也早已习惯了马来西亚的生活,虽然时时遭受不公,但也还没有到“难民”的程度,只要忍气吞声,眼下的日子也还能过下去。
但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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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作者」
Nero
2016新西兰whver
微信公众号:寒蝉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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