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车门的那一瞬间，扑鼻的恶臭瞬间把我打入地狱。

我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把头往出一探，眼前就像暴力街区一样，让人不寒而栗。Tenderloin District在旧金山市中心，是全美出了名的犯罪高发地。强奸案，大麻交易，人口贩卖，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犯罪率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Tenderloin集结了大量流浪汉。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同伴和归属，于是就慢慢扎根生活了下来。

与其说生活，不如说生存更好些。我们一行人走在街上，看着流浪汉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街上漂浮着。因为没有公共卫生间向他们开放，也不会有饭店欢迎流浪汉使用卫生间，于是他们吃喝拉撒都一并在街道隐蔽处解决，有的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脱掉裤子开始嘘嘘。保洁人员的缺失也没法让这些排泄物得到合理的清理。长期以往整个街区的味道使我过了这么久再次回忆起来胃里都传来翻江倒海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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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一行人并不是贡献我们的白眼和嫌弃。哦忘记自我介绍，我是一名留学僧，坐标西雅图，一开学便加入了一个全是基督教徒的社团，这次mission trip就是这个可爱的小社团全盘组织的，基督徒们对于世界的暖暖的爱意让我多次无限动容，目前仍在探索阶段，以前我一直把做一个思想自由的人作为自己的心之所向。但长久以来混迹在他们中间，竟未显露半点非教徒的蛛丝马迹。学着和他们一起做祷告，去教会，一起帮助别人，也算是融入美国文化的一种方式吧，感觉很开心。

►  YWAM

我们社团和当地一个叫YWAM的Non-profit Organization（非盈利性组织）合作，来到流浪汉密集的旧金山体验他们的生活，给他们献出帮助和爱，同时感受在这个破败的地方，上帝是如何发挥他的光和热的。

虽然我知道，这次旅行之初我是全盘拒绝的。

早在来旧金山的路上就看到朋友圈里，我的朋友们热血沸腾描摹着他们甜蜜蜜爽歪歪的度假旅行，阳光沙滩大白腿。然而我，只觉得臭气熏天太悲催。环视周遭，流浪汉在我心里就是一群怪物，社会底层中的底层，破坏市容的无理想的躯壳，花时间去关怀他们实则让我有一丝丝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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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就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是YWAM为我们提供的住所。

我去，真可怕，铁皮床板，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床单。幸好早有防备，我掏出我的救命宝贝睡袋菌赶紧放在床上，一下子显得稍微厚实了些。十几个女孩（han）子们就和男森们分开住了。当晚YWAM的负责人就给我们开了个会，晴天霹雳就这么到了。

►  领班 

这个领班是个德国人，然而和我心目中凶神恶煞的德国大兵完全处在两个频道，他健谈而逗比，一副平易近人邻家大哥哥的形象，我一瞅他这 “装备”，手持6plus，Timberland的靴子，Armani的短袖，家庭条件可见一斑，可为什么还选择做这个来谋生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气节，把生命的意义定义得跟我们凡人截然不同？把帮助社会底层的人们当作一种事业......美国就是有这样一类人，他们靠着真性情和真实的追求过活自己的一生，不受社会环境影响，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好。我真心膜拜。

哦我刚刚用了什么词？全盘收回。因为下一秒这个野蛮人就说，为了让我们彻底体验流浪汉的生活，每个人从明天开始，不许洗脸洗澡梳头刷牙，不许换衣服，更惊悚的是每个人不许睡在床上，只能睡！地！板！对你并没有听错，在当时寒假那样天寒地冻的零下天气里，我们必须要睡在冰冷的地板上，还不可以披衣服裹睡袋，不然往身上加多少第二天出门就要带多少。我们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并没有扛着睡袋枕头和七八件衣服上大街的冲动。

当晚就是赤裸裸的折磨。地板很冷，像阴沟里的石头，由内而外散发着熏天的味道。领班说我们住的地方曾经短期招待过几个流浪汉，所以我们倒下的地方也许恰恰是他们曾“嬉笑玩耍过的地方”。十几个妹子都睡不着，大家纷纷用力的挤在一起，靠着体温取暖。那个瞬间感觉对流浪汉突然涌上一股透彻的理解和同情。他们并没有家，只能比我们还惨地倒在马路上睡觉，我们还有房间可以关门上锁获取点安全感，可他们却没有一丝丝保护的屏障。如果有什么街头恶霸，他们也只能狼狈地逃窜。

即使是这样的条件，也没有一个女生最后爬到床上去。有一个马来西亚的姑娘因为实在无法入眠，戴着耳机听着音乐靠在床头就这么坐了一晚上。原来我在跟这样一群钢铁女侠并肩战斗，顿时亢奋昂扬的心又被点燃了，忍受着坚硬无比的触感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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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Tenderloin平静得像一汪湖，几只乌鸦一直在我们房间屋檐上空盘旋，发出嘶哑的如同崔健一样的嗓音。

领队喊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兴冲冲跟着他，却被领到了街角一个叫做Glide的教堂外。

门口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一些人衣衫不整满面愁容，带着一阵阵的恶臭，还有些人满嘴爆着粗口，一手叼着烟一手揣着口袋，裤子肥肥的脏脏的拖着地，他们也不把裤子全部提起来，裸露着半个下身。也有一些看上去衣衫整洁的人们，但并无生机，瞳孔浑浊。那么长的队伍，大家都是排队领救济粮的人。而我们，根据上级部署，也是穿着质朴混入其中，妄图和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

►  男孩 

打入内部之后，站在我后面一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开始主动找我们聊天，我定睛一看，发现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头戴一顶雪白的羊毛帽，鞋子还是Timberland的高筒靴，颇有一丝艺术家或者时尚大咖的气质。他解释说，自己之前是一名酒吧驻唱，有一次有人酒吧肇事，他大打出手得罪了几个有头脸的客人，被经理赶了出来。因为厌恶打工一族被人约束的感觉，于是便开始了流浪生活，靠自己卖唱的钱当盘缠，从东海岸跑到得克萨斯，现在打算在三藩市定居，因为这里有“家的感觉”。他说做流浪汉对他来说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选择，而非生活所迫。他认真地直视着我，像是说教一样讲到，“有时候放弃自由而换取苟安的人，得到的自由也终将会失去。”我就像看着一个哲学家一样看着他。

►  大叔 

进入逼仄的地下室开始用餐，每个人端着脏兮兮的盘子，由服务生为我们盛燕麦粥，夹两勺子青菜，还有一个鸡蛋和橘子。营养倒也是均衡，我旁边一个黑人大叔，一边吃着东西，食物就一边从嘴里360度扫射出来，喷得哪里都是。我发现他的语句毫无逻辑可言，八成有精神方面疾病，喃喃地重复着，“只有asshole（混蛋）才可以统治世界......”他吃完自己的饭后四处张望，似乎还没有吃饱，我把一口没动的餐盘往他那里推了推，他诧异地瞥了我一眼，急迫地一把抢过来，嘴巴就开始继续四处扫射，吃得非常香。

我开始试探性找他聊天，他慢吞吞告诉我，自己五岁的女儿在一次车祸中和她妈妈一起上天堂了，打那时起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块布料，被一刀一刀咔嚓咔擦地裁剪开，再也无法完整。他吸大麻，日日酗酒泡酒吧，把仅余的存款全部挥霍完毕，就走上了流浪汉的道路。突然他开始死死地盯着我，说我长得和他死去的女儿真的好像，说罢就开始慢慢向我座位挪动，我吓得一甩筷子，头也不回逃离了现场。虽然逃离了现场，但回想起他提起女儿的时候看我的那个眼神，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热了一下。我们可以笑他痴笑他傻，但骨子里对孩子的爱却深刻得让人动容，那是一种不会褪色的柔情，也是不管发生任何变故都不会被遗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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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整天，志愿大军们被剥夺了所有通讯工具和银两，为的是全方位地更深刻体验流浪汉的生活。我们十五个伙伴被划分成三组，每组五人，在街上开始游荡。现在才明白，从前一直在向往的悠闲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真正轮到自己去经历时，简直空虚得让人不寒而栗。漫无目的四处穿行的我们像极了行尸走肉，好在旧金山这个神奇的城市就像一盒巧克力一样，每一块打开之前味道都是未知的。隔几步就换一处风景，我们从同性恋聚集区飘到繁华商业区，又从商业区飘回犯罪高发区......

►  老妇 

回Tenderloin后，在街上随意找了个角落我们坐了下来，碰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驼背的一个叫Valerie黑人老妇，背上背着一堆布娃娃，头上满脑袋花卡子。我们开始跟她交谈，蹲下来听她的故事，才发现这个老妇人内心深处隐藏着那么多道伤疤。童年被继父强暴，还被要挟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不然就扬言要杀掉妈妈，年幼无知的她无从控诉，只好默默忍受着凌辱，一次又一次。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株枯槁的植物，曾也那么执拗地向往过阳光却为什么从未被世界所疼爱呢？后来唯一亲她的哥哥，因为被当地白人种族歧视，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倒后身边无一人出手搭救，流血过多离开了人间。

她颤巍巍地倚着拐杖，从开始的啜泣变成大声哭泣，我上前去抱住她，感受她小小的骨骼一节一节有节奏地颤抖着，她用力地回抱住我，告诉我她想要坚强，但伤疤太难愈合。她不想被这样击垮，但现实不受控制，尤其失去至亲的时候，唯一的支柱倒下的时候，除了靠绝望和恨意生存，自己也没办法逃离这个可怕的世界，这个不爱自己的世界。我们五个人拍着她的后背，为她做了最长最真诚的祷告，告诉她她是那么美。世界并没想过放弃她，被打倒多少次就要咬牙爬起多少次，所以她自己也不可以放弃自己。希望我们的存在能给她带去哪怕一点安慰。

►  女孩 

我们五个人中，有个女孩真的很amazing，她叫Joyce，是个美国长大的华裔，永远像个小太阳一样闪着光，那么真实地爱着身边的人。领队的脑袋上被鸽子从天而降的鸽子粪射中，她二话不说就拿手去擦。开心地告诉路旁一个坐着轮椅的流浪汉她的指甲油涂得真漂亮，拿着自己的小尤克里里弹琴唱歌给他们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正能量已经全方位把我融化了。

我们还遇到了许多虽身为流浪汉，但对生活的渴望热烈得让人动容的人，有自学六七门乐器，打着三四份工，怀抱着将来要站在舞台一展身手的Tom；有一人抚养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拿到美国大学全奖的单身妈妈Lucinda；也有创业失败背着巨额贷款仍咬牙生存的Lee；有一小时赚区区五美元，在Chinatown打工努力给孩子赚学费的中国妈妈...上帝把我们捏造得长短不一形状不一，他任性地把人们抛到人间、抛到炼狱、举向天堂，至于具体怎么个活法都是靠自己。

▲ 我们团队的一支小分队与一位中国流浪奶奶的合影

之后我们还熬制了热巧巧给街上的流浪汉喝，他们拿到热饮之后一个个都活蹦乱跳，即使只是一小杯热可可，他们也如获至宝，一边小心翼翼地哈着气，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那份快乐是真实的是纯粹的，他们的笑容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相信如果不是命运所趋，没有人自甘堕落愿意以这种低劣的姿态去生存。可能有些人已经选择覆盖伤疤，以自己的方式忘却伤痛。

我们从前还对流浪汉们致以深深的鄙视，走过路过不忘心里悄悄骂一句社会的败类。出生的时候谁都像一张大白纸，太多时候只是生活把人逼得无从选择。只有听完他们的故事，才懂得在了解一个人之前，不可以给任何人下定义和猜测。我们的经历把每个人塑造成迥异不同的样子，在你去评价他的时候，最好花点时间试图了解下他每一处行为之下的意义。越深入，越体会，就越能感同身受地彼此理解，人和人才能互相关怀，互相慰籍。

▲ 最后一天即将离开的时候在YWAM的大合照

E D I T E D  b y  小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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