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抱歉，你来以色列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哈哈哈。希望我没有让你讨厌这里。”这是凌晨四点，摩西先生在特拉维夫本古里安机场接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字正腔圆的中文，这让我倍感亲切。

每一年，学校都会有一两个人选择去以色列交换。那年只有我一人，上一届的学长担心我没有照应，介绍我认识了他。

于是接受完冗长的入关盘问后，我在出口见到了这位“中文十级”的以色列人。二十几岁，灰黑色的眼睛犹如冬季的地中海，牙齿雪白，微笑时脸颊酒窝深陷。

他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我虽然有些愕然，但也伸手礼貌地抱了抱。

“你会习惯的。”

他看着我笑，恍如广袤的地中海面，突然云开雾散，有群鸥点点，鲸豚腾空。

到达以色列的半个月前，我被学校通知没有安排到宿舍，因此提前过去，主要是为解决住宿问题。

整个星期，摩西先生帮我浏览希伯来语租房网页信息，带我四处奔走看房。

注册的前一天黄昏，我们从最后一个住宅楼出来，对视一眼，互相摇头。我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看着满街灯光，只觉无处可去。他转头看过来，突然笑道：“不如我们用以色列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吧。”

我不明所以。

第二天，他神神秘秘地带我去了学校行政楼。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

她态度温和，用英语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而后他用希伯来语跟她交谈，态度不卑不亢。

几次来回后，女士打了个电话，而后微笑向我说道，希望我在特拉维夫大学（以下称特大）一切顺利。

离开房间后，摩西先生告诉我，我的宿舍解决了。我大惊，问他用了什么办法。他告诉我，那位女士是校长办公室主任，而他告诉她，我的母校跟特大签订的协议上明文写着免学费包住宿，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失职，请尽快履行义务。

说这话时，他表情平常，仿佛家常便饭。

“直截了当告别人你想要什么，强硬展示你的决心，哪怕那不是很礼貌。这就是我们以色列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他告诉我。

“如果想在这里生活下去，这是必要的技能哦，”他微笑说道，可接着又狡黠地眨眨眼，“当然，这种凶凶的事情，我来做就好了。”

“你这么小只可爱的中国女孩子，不适合。”

我突然转过脸，不敢看他。

摩西在特大念中文系大四，他在中国生活过五年时间，因此学业得心应手。

他替我介绍新朋友，拉我们一起吃饭，我受到了极热情的照顾。他们的中文水平参差不齐，但每个人都很努力认真地尝试跟我聊天，各种各样的奇特发音可爱又好笑。有一瞬间，我看着轮廓被融在暖黄灯光里的摩西，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祖国。

除了上课，我有很多时间都跟摩西先生在一起。

我们坐在校门口餐厅外的回廊里，并肩而坐。他给我听不知名的希伯来语歌曲，年轻低沉的嗓音吟唱着繁复缠绕的音节。我侧头就能看见他耳后的细细绒毛，在暮色里染上奇异的光。

那些歌的声音温柔细腻，而身边的人微微垂着眼，长睫毛盖住了那双灰黑色如地中海般的眼睛。有一瞬间，我很想去探寻他眼中的世界。

因为我听懂了那些歌。每一首都是情歌，每一首都有这句我唯一能听懂的歌词：A'ni Oeveit Tarh。

希伯来语的“我爱你”。

但他不开口，我便也不问。

我发现，这座城市对我的意义，已经有所不同。

转眼几个月过去，特拉维夫的冬天终于姗姗来迟，整个城市下起了连绵的雨，天气阴湿。而我的心也渐渐受潮。

摩西对我温柔照顾如故，但始终有意无意地保持着最后的那点距离。我们维系着微妙的关系，但也没有疏远多少。因为每当我下定决心要将他剔除出我的生活时，他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仅仅几句解释，我就又点头原谅。

我既气恼于自己的沉不住气，可却又无可奈何。

某一天下课时，我闷闷地戴着耳机听歌。那时我已与他两周没有联系。

那个黑色不明包裹出现时，我正在路中央，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抱在怀里，拉到了路口的另一边。

我抬头认出了摩西。但我从未见过摩西慌乱至此。

校门口很快戒严，大批警察封锁了方圆三百米的区域进行排查。摩西带我迅速离开，我心有余悸地道谢。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以为这里是你的祖国吗？你刚刚踩上去，有可能马上就会死掉你知道吗！”他刻意压着声音，语气里含着怒气。

而许久的气恼与不甘也终于爆发，我毫不退让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吗？”

我痛恨他出现在机场拯救了初来乍到的我，令我毫不自知地沉沦，而后却又眼睁睁地看着我痛苦挣扎。但也许更痛恨的是自己，如此轻易地被所谓的温柔恩惠收买。

他沉默许久，突然抓住我的手：“跟我来。”他抓得很紧，我却感觉到他手心里一片湿冷的汗。那触感令人心惊，我便没有拒绝。

我们爬上了特大后面的小山丘。整座城市从脚下向南铺开，璀璨的金色河流如阡陌纵横，仿佛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灯光在河流的中心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他告诉我，十八岁那年，他与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起服兵役，没多久加沙地带开战，两年后回来的只有他。

“刚才吓坏了吧？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战争太多，每年在以色列发生的恐袭也太多，我们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们之间存在着的巨大鸿沟，清晰可见。

然而下一秒，我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尤其是你。”他埋在我的头发里，声音闷钝，“其实……每一次跟你见面分别拥抱的时候，我都希望瞬间变老，这样，就能省掉中间那么多的担惊受怕。”

我深吸一口气：“我想使用一次以色列人的方式，摩西先生。”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打断了我。“可是，对不起。你应该很快回国，我并不想让你长期留在这里。因为我没有办法给出任何保证。”

“你这么小只可爱的中国女孩子，不适合。”

他重复了一遍最初认识时说过的这句话，而我此时才知个中深意。

也许他是爱我的。只是以色列随时会开战，随时会有恐袭降临，随时会有未知的危险给一段感情判死刑。

他不敢。

最终，我们没有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将他从我的生活中剔除，而后再从生命中剔除。这个过程长达两年。直到我结束交换回国，平庸无奇地毕业，平庸无奇地工作。

我渐渐不再幻想跨国恋情，语言、文化差异是其次，真正让相爱的人远隔山海的，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这样的悲剧，不仅是过去的我的经历，也正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也许正发生在众多留学生的身上。

英国脱欧，女首相上台，留学生签证政策紧缩，一个在伦敦朋友随时会被迫回国，整天跟英国男友忧心忡忡；巴黎恐袭时，一个关系很好的姐姐住处距离事发地不过一两公里，与国内的男朋友失去联系好几天，男朋友满世界找她，几近疯狂。

政治、战争、历史，一切带着宏大意味的字眼，都是对个人感情的无情倾轧。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而这些，才是横亘于相爱的人之间真正的沟壑。

本文配图来自电影《冷山》

前以色列扛枪交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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