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石鸣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不准情绪化,
不准偷偷想念,
不准回头看,
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了,
你要听话,
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这是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写过的话。
长大,是一个熟悉又忧伤的话题,
越来越多的人不想长大,
越来越多的人长不大,
还有越来越多的人不care长不长大。
《小王子》说,每个大人都曾经是个小孩,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我们来和大家一起关注一下,
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那个小孩,
Ta在说什么?
Ta在想什么?
是不是正是因为有了ta,
我们才能过好这一生?
raki,1989年生人,今年28岁。
她仍然喜欢穿裙摆繁复的花裙子,鲜艳的色块拼接,或者布满大大的波点,头发染成芭比娃娃一样的苹果绿,带花边的短筒白袜,配圆头小皮鞋。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一块甜美可口的奶油蛋糕。
国内本科毕业之后她去英国留学,一口气读了两个硕士学位,读到25岁才毕业。工作三年,她一直单身,没有男朋友,也不着急。因为从事媒体行业,她每天都会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都是行业精英,生活丰富得基本想不起来恋爱这回事情。
但她收入并不高,以至于一直与父母同住,省下房租开销。直到最近,她才下定决心搬出去。“我其实还是一个满理想化的人”,如果一份工作自己不喜欢,高薪还要再掂量一下,但是如果喜欢,工资低一点,也成了暂时可以原谅的缺点。
叶子乐,1983年生人,今年35岁。
跟raki相比,叶子乐可能在某些方面更像一个小孩子,形容自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拯救他日常生活的是他家的阿姨,每天来家里三个小时,帮他整理房间、做饭、叠衣服、打扫卫生。
他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找过工作,没有上过班,“没有做过一件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家里奉行宽松教育,大学毕业之后,他因为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三四年一直靠家里养着。去年他和父母一起去美国旅行,三个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大人早上六点起床,去迪士尼疯玩12个小时。
“过山车坐了一遍还要再坐一遍,我们三个最爱玩的是那个咖啡杯,那个要用很大的力气转动,越转越快,整个人就很疯,超级开心。”
他目前单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一段很酷的、暂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会有结果的跨国恋爱。他觉得自己会有结婚生子的那一天,但肯定不是现在。
社会学家们曾经设立了成年的五个标准:从学校毕业、离家独居、经济独立、结婚、生小孩。
raki和叶子乐至今尚未达到,尽管他们的岁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传统上我们认定成年的标准。
最近几年里,和他们相像的人越来越多了,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中年儿童。
“中年儿童”们没有认真想过怎么养老,但是坚信自己老了以后,要当一个很酷的老年人,比现在的老年人酷上一百倍。
应该说,从80后开始,以90后为主力,这是中国崭新的一代。
他们生活在物质逐步变得极大丰富的环境里,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享受了得天独厚的家庭资源,以至于他们也开始像西方已经进入后工业社会里的年轻人那样,拥有了一种成长阶段的奢侈品,叫做“成年初显期”(emerging adulthood)。
这个时期超过10年。在此期间,一个人可以说既是成年,又不是成年。可以享受成年带来的种种自由和好处,却不必马上进入固定的社会角色,担负起成年意味着的全部责任和义务。
“本质上,成年初显期给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一个人在这段时间内,可以以相对低的成本,进行各种探索,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那条道路。”杰弗瑞·阿奈特博士说,他是这个术语的发明者。
他对世界各地年轻人进行抽样调查后发现,一个地方越发达,社会越富裕,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长大就越晚,越多地拥有“成人初显期”。可以说,“成年延迟”既是经济发展的一个成果,也是衡量社会发展水平的一个参考标准。
生理层面上,神经科学家们的研究,为“成年延迟”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论支持。人们发现,人类大脑的发育成熟,需要的时间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长得多。它并不是随着青春期的结束而停止,而是一直继续到至少25岁,甚至到30多岁。
大脑神经突触有两个发育高峰,一个是0到3岁,另一个则是20多岁。尤其是情绪控制和高阶认知部分,是第二次发育的重点。
于是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们的大脑发育和成熟过程,也存在马斯洛说的需求层次?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为五层,只有当底层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得到满足以后,人们才有余力去考虑较高层次的需求,比如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
大脑是不是也是这样?如果某一层次的发展需求没有得到充分满足,那么就会停滞在这个阶段,无法进入更高的层次?这样的话,那些“提前成人”、或者“按时成人”的人,他们的大脑发育是不是被迫变得更为迅速,因此需求也被压缩,成熟的进度因此停滞?
而“延迟成年”的人,大脑反而因为有充裕的时间,从而发育得更好,最终也能变得更加成熟?
自从进入工业社会以来,我们一直被飞拽着往前奔,人类的自然进化速度远远赶不上现代社会的发展速度,因此产生了大量矛盾。如今,迟迟不成人,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社会发展终于契合了原初写进我们身体的自然机制,从而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
Marina,一个看上去像90后的80后。
她五月已经穿上了小热裤,浑身上下挂满了各种blingbling的首饰。脖子上项链有两三条,十个手指戴满了戒指,鼻子上挂着一只明晃晃的鼻环,头发染的是今年最流行的“干枯玫瑰色”。浓妆,浓的程度刚好可以在白天走进办公室,晚上进夜店也不违和。
今年32岁的她还是单身。谈话一开始,我们讨论了半天“单身”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有不固定的男朋友算不算单身?一直dating,但没有进入一个relationship,算不算单身?
Whatever。她最后做了一个潇洒的手势。她是一个山东大妞,成年以后随家人移民美国。本科还是在国内念的,上的是中戏,和佟丽娅等人是同级,但她念的是舞美系,和表演系并无太多交集。
大学四年,她“天天逃课、天天玩”。本科毕业后,去旧金山艺术大学念了两年研究生,方向是广告和艺术指导。一直到研究生毕业之前,她都像一个典型的富二代留学生那样,无忧无虑,晃来晃去,泡吧、派对、买买买,家里的供给源源不断。她打定主意将来要当一个艺术家,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理由会继续不下去。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我突然得知,我们家破产了。”Marina说,语气轻描淡写,“可能那就是我长大的一个trigger(导火索)吧,当时冲击还挺大的,我突然没有了安全感,觉得必须强迫自己长大。”
后来她才意识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可能早有端倪,只是家人一直对她隐瞒,直到研究生毕业前夕,母亲才向她隐约透露了一点消息。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去挣钱。在美国工作了一年以后,她第一次实现了经济独立。此后又开始折腾。2013年回国到现在,五年时间,换了六七份工作,平均一年跳一次槽,国企、外企、创业公司遛了一圈,最近决定自己出来创业。
虽然经济独立了,可是也并没有存款,赚多少花多少。她成天上海、北京、洛杉矶到处跑,呆在上海的时间并不长,却还是租了徐家汇最繁华地段的精装一居,月租6600,拎包入住。直到近两年,她开始觉得,“哎,是不是该存点钱了”,辞职的时候也会算一算,手头的钱,够不够交下两个季度的房租。
“我曾经是不想长大的,可是不想长大有什么办法呢?能不长大吗?”Marina反问我。
蔡康永曾经在《奇葩说》里说:“长大是一个扫兴的过程。”
知乎上也有问答,长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人说,是“到了儿时羡慕的年纪,却没能成为儿时羡慕的那种人”。还有人说,“开始觉得活着是件很辛苦的事”。
其实,这也正是习惯于享受“成年初显期”的年轻人面临的一个困境。他们迟早要结束“成人初显期”,跨入真正的成人世界。可是,那个终点到底在哪里?我们心里知道,一定有一个彼岸,但是,怎样才能安全抵达这个彼岸?
还是说,没有所谓的安全路径,一切都已经处在动荡飘摇之中?
台湾心理治疗学会理事长王浩威今年出了本新书,叫《晚熟时代》。按他的观点,我们不仅仅是遭遇了“长不大的一代”,不如说,我们是跨入了一个“长不大的时代”。
在这样一个晚熟时代中,所谓的“准备好”成年,成为了一种迷思。时代的洪流席卷整个世界,昔日的良田早已不存,“过去观念中的美好工作、美好职业或美好的人生未来”,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面对这场大洪水,“人们的反应和动物的本能反应一样,fightor flight,战斗或逃逸。”
大部分人选择了逃逸和等待。“他们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们内心深处有一种想象,以为自己应该要达到一种近乎完美的状态,才可以投入到这个十倍速的水流中。”
小A就是一个这样在等待状态中的90后。她今年26岁,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工作三年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职场新人。去年,她和比自己大三岁的男朋友领证结了婚,同龄人里面,她结婚算早的,因此她定好三年不生小孩。这是她对生活唯一确定的规划,也是她给自己制造的成长“缓冲期”。
不要孩子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她虽然结了婚,离开父母和老公独立居住,但是两个人平时都不做饭,也不做家务,大部分时候吃饭问题靠外卖解决。
“什么样的人可以生小孩,就是天天给自己做饭的人,”在她的概念里,小孩子是不能吃外卖的,“我自己也不是吃外卖长大的。”
她对“大人”的想象很具体:要每天做饭,每天下了班回家还能继续做家务,不打游戏,职业经验丰富,业余时间用来安静的看书,讨论一些很有哲理的问题,比如幸福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以为,结完婚就会变成一个大人了。然而,现实是,每天晚上回家以后,她和她老公雷打不动要一起打一个小时游戏。
“我一直以为,结婚这个事,可以帮我重启一段生活。我曾经以为,领证的那一刻,人生会有一个升华,就像游戏通关一样,‘叮’的一下,你就都亮了。但是现在好像在玩过家家,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小A和老公住的房子,是公公婆婆付的首付,小俩口还月供。这大概也是年轻人和他们上一代人的差别。
如果说,十年前,“啃老”还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那么现在,90后单靠自己赚工资不可能买得起房子,几乎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
但是实际上,年轻人建立起自信心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自己的成就超过父母。
王德威做心理咨询做了十几年,大量的案例积累后,他发现,“台湾的经济奇迹,再加上教育的推展,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不再是下一代子女能超越的了。这障碍,也就成为现在年轻人的玻璃天花板——穿不过的限制。”
大陆的情况,其实也是同样。“一代胜过一代,是自信心的起点。在成就还不及父母,或者仅仅和父母相当时,我们会觉得这只是自己应该做到的事情。”
上一代人的成就,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下一代人的阻碍。“自己的爸爸当年条件那么差都能有如此成就,轮到自己,拥有如此优渥的资源,岂不是非成为人中龙凤不可?可是不管努力几次,都只是一般程度,即便还算优秀,也都觉得没有达到自己应该做的:远远胜过当年的爸爸。就这样,一而再地,也就放弃努力了。”
前一代人对后一代人的压力是永恒存在的。研究表明,上一代人获得良好自我感觉的一个重要来源,就是面对下一代人的优越感。
然而,“成年延迟”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把这些代际差异抹平。曾经“推迟长大”的年轻人,好像打算永远“不长大”了。这样一来,需要修改的,反而是我们关于成年、成熟的定义。
Kiki和郭磊,一对35岁的新晋父母。
他们正在身体力行地改写传统的亲子关系。他们是1983年生人,去年才有了女儿。他们大学就开始谈恋爱,结婚多年,从来没想过要孩子。Kiki怀孕之后,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的同时,也决定坚决不能让小孩影响自己的生活。
他们自认自己还是小孩,每年都要过六一。大概和他们从事广告业的工作有关。郭磊觉得自己才20来岁,这正是他同事们的年龄——他们都是95、97年生人。
“我和他们完全没有代沟,生活中每一天都在接触新鲜事物,新的客户、新的产品,我感觉自己永远不会变老。”
郭磊是机车爱好者。女儿出生后,他和Kiki去玩赛车,也把女儿带着,还放在赛车里面拍照发朋友圈。“出生到现在一岁多,我们去哪都带着她,从事的活动跟以前基本没差。”
两个人都喜欢吃零食,有了娃之后,家里零食更是没有断过,变成了他们俩抢着吃女儿的零食。Kiki在朋友圈po买了多少宝宝零食的照片,有朋友留言说,这么多,吃得完吗?Kiki回复说,没问题,因为是三个人在吃。
小孩是两个人自己带的,完全没让双方父母插手,也没有请阿姨。因为,他们的原则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带娃遇到问题怎么办?向医生朋友请教。专业人士比亲戚七嘴八舌更可靠。
在某些方面,他们比他们的长辈更加幼稚,可是,另一方面,却比长辈们远为成熟。
应该说,这是互联网和科技发展带来的好处。每个人都可以经由各种手段不断地扩展眼界,扩大朋友圈,不断地进行自我教育、自我反省、自我成长。
毋庸置疑的是,学习,正是一个人保持青春的最好方式。
管理学之父沃伦·本尼斯研究了一辈子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为领导者,而有的人不能。2005年,他采访了43位成功人士,年龄跨度从21岁到93岁,得出一个结论:一个成年人要想脱离平庸,变得比同龄人优秀,最重要的是具有童心。
他用了一个生物学词汇来概括这种童心:幼态持续。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幼态持续”。对于年岁渐长的我们,“幼态持续”事实上是一种极大的挑战。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三十年后,经历过生活种种周而复始的无聊循环后,你还能像一块未经污染的海绵那样吗?你还能拥有孩童的双眼吗?永远对周遭的事情发生好奇,永远在吸收新鲜事物,自然到如同呼吸?
难的不是生来就有童心,而是经历生活的种种消耗和捶打之后,还能保有初心。
就像罗曼·罗兰说的那样,“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继续热爱它。”
Kimi,33岁,结婚四年,儿子三岁。
但是完全看不出来,“我觉得我心理年龄只有18岁,就是对一切东西都很好奇。”
他原本学的是漫画,毕业后转型做平面设计,后来又成了美食编辑,会烹饪,会手冲咖啡,会拉花,再后来又开始摄影,拍纪录片。最近他迷上了插花,一个礼拜做一个作品,已经做了五六个。
一路走来,他主要靠自学。斜杠青年的鼻祖北野武,是他的男神。他信奉男神的一句话,“无聊的生活我死也不要。”
“未来我还想去学木雕,学陶艺,还有导演和摄影。如果能年轻十岁,我想好好学几门语言,日语、西班牙语。”
还有35岁的叶子乐,他的身份一大堆:视觉艺术家、戏服设计师、场景造梦师、时尚摄影师、室内设计师……最近他全心扑在自己的生活方式品牌Kimmik上,对外最重视的身份是Kimmik创始人。
他家境优渥,生来聪明,25岁就当上了某家族品牌最年轻的艺术总监。29岁去英国圣马丁艺术学院学摄影,毕业时拿了英国版《GQ》举办的摄影大赛肖像类一等奖。
然而,他是“不折腾就死”星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搞一个人的环球旅行,走到印度时遇到洪水爆发,差点死掉。
一个奥地利人救了他。两人翻山越岭逃到新德里之后,奥地利人下了火车马上飞回维也纳,“他说这个鬼国家我再也不要呆一秒钟”。叶子乐记得清楚,奥地利人下火车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因为他跑得太快了”。
叶子乐在印度
叶子乐没有走。尽管他自己也才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休养生息一个礼拜,我还没有看到恒河。”
“我真的非常非常能折腾,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长大,工作每天就是想怎么能够更好玩一点。这是我的一种生活态度,为所欲为,喜欢冒险。”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捶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捶的牛一样。”
可是新一代的年轻人们不服。叶子乐觉得,自己现在“和20岁时也差不多,估计到了40岁时,也还是这样。”
他们生活的世界,更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个世界。红桃皇后说:“在我们这个地方,你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如果速度足够快,那么就可以让时间停止下来。
新一代“彼得潘”们,或许正在经由这种方式,进入自己的永无岛。在那里,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好奇,永远天天向上。
部分图片为叶子乐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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